“爹,大哥,刘二狗又带人来惹事了吗?他大爷的,董家庄园可不是任人宰割的,常年这么闹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要我说还不如找机会把狗日的灭了算了。”人未至而声先到,所有人都知道来者是谁,一个愣头小子从门外闪了进来。这个人便是董玉虎,董家庄园的老二,董笑天的二儿子,他虽然面貌长得也算端正,但却是一个火暴性子,骨子里流着倔强的血液的家伙。在董家庄园所有下人眼里,董玉虎就像一个浑身长着刺的愣头青,又像一柄锋利的刀刃,几乎无人敢去触碰。
“老二,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别胡闹。”董玉山低声呵斥道,董玉虎很尊敬大哥,立即收了声,但心里仍然浮现出许多怪异的想法。
董玉虎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事的,当时他正在院子里跟两个丫鬟打闹,突然听见外面闹哄哄的,于是就奔了出来。他就是这么一个好像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董家庄园里除了他敢这么胡闹之外,恐怕没有别人有这个胆量和闲心了,因为除了他这个董家二少爷外,其他人都还有正事要做,而他每天的事就是闲着无聊,然后跟一群丫鬟嬉戏打闹以打发太多的时间。
“爹,您老寻思寻思现在该咋办才好啊,刘二狗有了曹贵帮忙,今儿个是铁定了心要拿下董家庄园的,现在刘二狗对庄子里的情况一清二楚,董家庄园可不能就这么毁了啊。”董玉山语气有些悲观,作为董家的长子,他知道自己必须肩负起保卫庄园的责任,但现在情况很复杂,也不免有些心灰意冷。
董玉虎最看不惯别人说话办事拖拖拉拉,一听董玉山口气磨磨叽叽,立即大吼起来:“大哥,咱们董家人多枪多怕他干啥,不就一只到处乱窜咬人的野狗吗?他要是敢动董家一根毫毛,看我董玉虎不去扒了他的皮,把他的骨头拿来喂狗。”
“你……你给我闭嘴,整天不见你人影,现在董家有事了也指望不上你,也不知道在搞什么鬼。”董笑天满脸阴沉地拄着拐杖站了起来,不停地戳着地,轻轻地摇着头,然后看着董玉山语重心长地说道,“董家庄园已经存活了这么久,如果毁在了我手上,我董笑天都一大把年纪了,这往后哪有脸面去见董家的列祖列宗?董家还有这么多人,我董笑天还有两个儿子,庄园要是毁了,一切就都完了啊。刘二狗不是一心想打吗?那就打吧,让他也称称自己有几斤几两。”
“好,打、打得刘二狗满地找牙。”董玉虎顿时心血澎湃起来,紧跟着董玉山急匆匆地来到了院墙边。
一场恶战瞬间爆发了,子弹在脑袋瓜子顶上噼里啪啦地乱窜,好像炸鞭炮一样。这是董玉虎期许的结果,不打就不是他的风格,虽然他很少掺和庄园里的事,但从小在兵荒马乱的环境中长大,活在这个复杂的世道,他相信只有用武力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当他提着匣子枪刚撂倒一个土匪热乎了身子时,刘二狗那边的人就莫名其妙地停了火。
“咦,他大爷的,刘二狗是不是被打死了?”董玉虎心里一喜,正低着脑袋想偷看个究竟,一颗子弹从董玉虎脑瓜上窜了过去,吓得他腿一哆嗦差点跌下去,在庆幸自己还活着的同时,更加庆幸没人注意到如此丢人的一幕。
“他大爷的,想取老子的脑壳哦,老子的命大着呢!”董玉虎心有余悸地嘟囔道。
“老二,别愣着了,快过来!”董玉虎还在那里嘀咕,正好董玉山在不远处叫他,他忙飞奔了过去,迫不及待地想从他口里知道刘二狗停火的原因。
“咋了,屁股着火了吧!”董玉山盯着董玉虎看了一眼问道,董玉虎忙以笑掩饰着自己的尴尬,故意大叫道:“刘二狗就是个棒槌,眼睛都睁不开咋打得准人啊,你看我好好的呢,毛都没掉一根!”其实他希望两边的家丁都听见,然后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
“别闹了,子弹不长眼,赶紧回屋里待着去,我看看刘二狗在耍什么鬼把戏。”
“兴许是怕了,我去看看是不是跑了?”董玉虎眼珠一转就想往回跑去。
“你给我回来好好待着。”董玉山一把扯住了他,叮嘱他好生保护自己,要不然就回屋里去陪着爹。
“不,我还没玩尽兴呢,看我现在回去一枪打死刘二狗!”董玉虎常常跟疼爱他的大哥撒娇,董玉山也懒得理他,又忙着去观察刘二狗那边的动静去了。
董玉虎靠在院墙边,望着头顶昏沉的阳光,突然感觉一阵眩晕,于是拿枪瞄着那正在发热的家伙,在心里将它打了下来。
“不好了,不好了,快来人啊,老爷晕过去了!”突然从屋里传来一个慌慌张张的声音,董玉虎还在揣测他嘴里说的“老爷”是谁,便看见大哥的身影从他面前飞了过去,当他反应过来“老爷”是指他爹董笑天时,忙紧跟着大哥的屁股追了过去。
董玉虎不知道董笑天是不是真的晕过去了,也不知道他是在闭目休息还是再也无法睁眼,因为他赶过去时正看见董笑天被一群女人围着,而董笑天仍然直挺挺地躺在那把太师椅上。董玉虎耳边被一阵阵哭声包围着,那些正在哭的女人是他父亲的大小老婆,其中有一个是生他的亲娘,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她所生,但一生下来所有人都让他管她叫娘,所以他也就叫她娘。
董玉虎跟他娘之间的关系跟他和董笑天的关系一样冷淡,准确地说,他在董家就像一个孤儿,除了董玉山偶尔招惹招惹他之外,再就是那些陪他打闹的丫鬟,但丫鬟们却又不大敢跟董玉虎玩,因为董玉虎喜欢摸她们的手,然后往自个儿怀里拉。
“老爷啊,你不能就这么撒手去了,留下我一个女人家以后可怎么活啊!”董笑天的女人们现在知道哭了,这些平日跟董玉虎一样根本就不管董家大小事的女人们,外面再怎么激烈的枪声也压根儿与她们无关,除非董笑天招惹她们。当然了,在董家也只有董笑天才能支得动她们,而她们可以指使除了董笑天以外的任何人,所以她们会哭董笑天,因为董笑天如果死了,她们在董家庄园里仅存的一点权力也就完全丢失了。
董玉虎像一个木偶,没有表情地站在人群外观望着,但心里却联想到了很多事情。他发呆的样子确实像极了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准确地说,他还在猜测董笑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刚才不还好好的吗?为何眨眼间就变成这样了?
这时,他看见董玉山推开那些女人挤了进去,董玉山同时惊恐地大叫起来:
“爹,爹,您怎么了?你们……你们知道我爹他到底咋了?”
董玉虎站在人群外只能听见大哥惊恐的叫声,想象着他的表情,却好像已经看见了他急得变形的脸。
“我当时正在房里绣鞋垫,突然听见老爷大声咳起来,轻一阵急一阵的,可又好一阵子没声了,一时担心才过来看看,没想到就见这样了!”董玉虎的娘,准确地说是董玉虎的三娘在一边甩着手帕说道。她叫陈四凤,一个比董笑天小好几十岁的漂亮女人,同时也是董笑天最宠爱的一个女人。
“真漂亮!”董玉虎在心里默默地念叨,他又看见了她的眼睛,那双丹凤眼很让他痴迷,每次看见她时,他都会偷看她的眼睛,而她发现他的小动作时,便会习惯性地用手帕遮住脸,使得他猜不透自己的表情。
董玉山摇晃着董笑天的身体,却怎么也没没叫醒他,于是又转向余管家问发生了什么事,余管家说自己当时也正好出去了,听见叫声才转回来,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啥事。
董玉虎见董玉山焦急的样子好像直想骂娘,也许是看见自己的亲娘就在身边所以才没骂出口,也恰在此时,庄园里的大夫提着药箱过来了,里里外外的人忙闪到一边让开了通道。
董玉虎站在人群外远远地望着董笑天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内心却一点想法都没有,好像晕倒在里面的那个人根本就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他的心其实是麻木的,心思早就飞到了外面的战场上,其实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个样子,长久以来他都感觉自己好像根本从来就不是庄园里的一分子,而只是一个寄身于此的过客,一个终究会离开的陌生人。
“老爷……您倒是睁开眼啊……”董玉虎看见他的娘站在一边手足无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但陈四凤却用手帕捂着鼻子,好像怕闻着什么难闻的味道,而他却仍然只是这样安静地看着面前忙碌的一切。
董笑天在大夫的折腾下终于吐出了一大口浓痰,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爹,您终于醒了啊……大夫,我爹他到底怎么了?”董玉山问大夫,大夫一边收拾一边说道:“兴许是喝水太急被卡住了。”
原来,喝水也可以要命的。
董玉虎看见所有人都好像很轻松地吐出了一口气,他的心却仍然跟先前一样平静。
董玉山轻轻捶着董笑天的后背,董笑天剧烈地咳嗽几声后才缓过劲来,然后开始询问外面的情况。
“停火了?”董笑天脸上的皱纹已经褶皱得变了形,又白又长的胡须垂到了胸前。当他听说刘二狗停火的消息时,脸上的表情都被疑惑和猜忌填满了,他又开始叫董玉虎的名字,董玉虎从人群外走到他面前,然后向他问安:
“爹,您没死啊。”
“你……你这个畜生。”董笑天听了这话差点又背过气,幸好董玉山横了董玉虎一眼,忙又安慰董笑天道:“爹,二弟瞎说呢,他其实不是这个意思。”
董玉虎似乎也没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只是微微收敛了一点脸上的表情,但依然不苟言笑地看着那张被他气糊涂的脸。
“玉山,这里不用你管了,快出去打理外面的事吧。玉虎,你留下来陪我。”董笑天喘息了几下才又缓过劲来,他说这话时根本就不看董玉虎,董玉虎知道这句近乎柔弱的话根本就是命令,是强制性的,不容他质疑的。在董家,董笑天的话就是圣旨,不容许任何人怀疑,更不允许有反对的声音。虽然董玉虎非常想出去跟刘二狗打战,但嘴上就是没敢说出一个不字。
董玉山离开了,董玉虎留了下来,董笑天的两个女人也叫嚷着要留下来陪他,但全被他赶走了,祠堂里就只剩下董玉虎跟他两个人。董玉虎站在董笑天面前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想要逃跑的愿望,百般无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脚下生了脓疮一样难受。
“玉虎啊,过来陪爹说说话。”董笑天有气无力的声音从来都没像今日这样温柔过,尤其是对董玉虎,在他眼里,董笑天一直以来都是喜欢大哥的,只有大哥才是他的亲儿子,而董玉虎在董家一直都是可有可无的一个人。董玉虎于是有点受宠若惊,尽量保持内心那颗柔弱的心脏不会从身体里跳出来。
董玉虎磨磨蹭蹭地靠近了董笑天,他脸上的褶皱在董玉虎眼中越来越清楚可见。董玉虎突然感觉非常害怕,因为他一直以来都害怕看见董笑天那满脸的褶皱,就好像是看见了一个在舞台上化了妆的妖怪。
“你过来,再过来……”董笑天有气无力地说道,董玉虎不得不再靠近了些,只差一点就要跟他对上眼了,董玉虎甚至都从他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他直直地盯着董玉虎的眼睛,好像也在董玉虎眼球上搜寻自己的影子。董玉虎突然闻到一股难闻的酒气,估计是董笑天早上喝的,他有喝早酒的习惯,那些苞谷老烧是他的命根子,一日三餐不可或缺。
“你很怕我?”董笑天突然声音低沉地问道,董玉虎还在发愣,根本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董笑天非常勉强地笑了起来,然后缩回了脑袋,董玉虎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玉虎啊,你也是咱们董家庄园的一分子,打小起就没受过啥苦,也没遭过啥罪,现在长大了,不能再整天吊儿郎当下去了,平日里得跟你大哥多学习学习,将来等我归天之后,董家的大事小事都得靠你们兄弟俩了。”董笑天缓缓地说完这些像遗言的话语,董玉虎的心脏突然咯噔咯噔地跳得更剧烈了,天地良心,这句话是他作为董笑天的儿子以来从他嘴里听到的最舒坦、最醉人的话,也许他之前曾多次跟大哥说过,但这确实是第一次对他董玉虎说,所以董玉虎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笑得董笑天以为他疯了,他却像得了失心症一样地反问道:“爹,您老是不是老糊涂了?别不是把我当成大哥了?”
“你……你……你个混账东西,老子打……打死你。”董笑天被董玉虎这句话气得只差没口吐白沫再次晕倒,董玉虎忙跟老人家赔不是,还一本正经地说道:“爹,您过世后,真的也会把董家庄园也分我一半?那我不是也可以像您一样坐在太师椅上……”董玉虎从来没见过别人可以坐上那把太师椅,所以不仅充满好奇,而且还心存恐惧。
“你,你个兔崽子,老子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没心没肺的狗东西,你是不是就在盼老子早死啊!”董玉虎看见董笑天撕心裂肺地骂他的样子时,他突然非常想笑,好像面前这个苍老的人真的不是他爹,而他也不是董笑天的亲生儿子一样。幸好余管家匆匆忙忙地进来救了场,他对董笑天说刘二狗刚才放出话来,要想保住董家庄园也行,但得拿陈四凤和一百块大洋交换。
“疯了疯了,全都疯了,痴心妄想的狗东西,你这不是成心想要老子的命吗?”董笑天听了这事又差点晕过去,余管家眼疾手快忙扶住了他,但董玉虎只做了一个伸手去扶的动作,中途却又把手缩了回来。
“快扶住老爷,我去叫大夫来!”余管家是个尽职尽责的人,于是董玉虎很听话地扶住了董笑天的胳膊,但他还没走开,董笑天又有气无力地叫道:
“老余,不用叫大夫了,快去让老大回来……”
董玉虎心里早就空了,空洞得如灌满了水一样晃来荡去,他看着董笑天那双苍老的眼睛,突然又想起了三娘。想起三娘,那双丹凤眼又在董玉虎心头微微触动了一下,他大爷的,刘二狗是什么时候看上三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