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吴先生开口即用地道的南昌话说,您是江西人?鲁昌南惊道:是,南昌的。您似乎也是?吴先生便说,正是。我正是南昌人。老乡对老乡,两眼泪汪汪。明娜说,鲁先生,你那幅画,吴先生很喜欢。鲁昌南说,真的吗?那就太谢谢了。吴先生说,您画的那地方,像极了我母亲的家乡。不知鲁先生还有没有跟那幅相类似的。鲁昌南心里一喜,忙说,还有幅《江南秋收》,尺寸跟那幅一样。吴先生便高兴道:太好了。不知道鲁先生可不可以卖给我,我母亲今年满九十岁,离家多年,一想起家乡就流眼泪,尤其最近,更厉害。我想买您的画送给她,两幅凑成一对,也算新年礼物。我按刚才拍的春耕图的价格给你。明娜说,吴先生是做贸易的,来德国很多年了,在这边华人中赫赫有名。鲁昌南说,我很愿意,但我需要问一问费舍尔先生。
费舍尔见鲁昌南跟一群人说着话,便也走了过来。恰这时,鲁昌南正拉着李亦简找他。李亦简把鲁昌南的意思告诉费舍尔,费舍尔显得有些奇怪,说这是你的画,为什么要问我呢?鲁昌南说,可是,是您请我来的德国呀。费舍尔笑了,说鲁先生,我请你来德国,是让你自由地画画,但你仍然是你的画的主人。鲁昌南说,如果这样,吴先生,那幅画我就送给您母亲好了,也算乡亲的一点心意。吴先生急摆着手,说不不不,我知道画家在海外生活不易,况且你已经捐了一幅出来。而我送给母亲的礼物,是儿子尽孝,只能我自己花钱,哪能让鲁先生抢我的孝心呢?鲁昌南听他这样一说,便道:既然如此,当然以吴先生意思为主。
李亦简将鲁昌南的居住地址留给了明娜,约定明天下午过来取画。吴先生说,元旦那天,他希望鲁昌南能去他家吃饭,去跟他母亲说说家乡的情况。要用南昌话说,这是比什么都更好的礼物。除他而外,还有几个住在慕尼黑的江西人也会去。鲁昌南满口答应下来。在慕尼黑,能同一群乡亲坐在一起说说家乡话,实在是一件很快意的事。鲁昌南知道,他也在想家了。
比鲁昌南更高兴的是费舍尔。仿佛是要庆祝开门大吉,他特意开车送鲁昌南回家。路上,费舍尔说,新年就要来了,这是好兆头。时间这么短,鲁先生就有了欣赏者,真是太好了。鲁昌南说,是啊,我也没料到。费舍尔说,只是,鲁先生,你卖掉的这幅画装框的费用,你要还给我。鲁昌南怔了怔,没反应过来。李亦简解释道:老头说装框的钱是他出的,你还得给他。鲁昌南说,哦,好的。李亦简问费舍尔是多少钱。费舍尔把车停在一边,掏出一个计算器,算了几遍,然后递给鲁昌南。鲁昌南没有看,说你说多少就是多少吧。费舍尔说,怎么能不看呢?我不可以随便说的。这是按店家给我的外框尺寸计算的。鲁昌南说,行,就这样吧,乘上二,把捐掉了那幅画框也算上。费舍尔说,不不不,捐出的那幅是做慈善,并没有变成你的收入,所以这个不用算。李亦简说,大叔,你就听他的吧。德国人一是二二是二,很刻板的。
第二天,明娜便带人来取走了那幅画,留下一笔钱给鲁昌南,这笔收入比鲁昌南预计的要多。一夜之间,鲁昌南便解决了他愁上眉梢的经济问题。更重要的是,明娜把其他的画都仔细看了一遍,其中几幅,她都非常喜欢。明娜说,鲁先生,费舍尔先生没说错,您真是一个才华横溢的画家。这几幅画,相信我的老板也会有兴趣的。她留下了电话号码,告诉鲁昌南,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助,可直接找她。
明娜走后,鲁昌南始终回味着与她握手的感觉,这感觉让他心跳急促。一个人的手怎么会如此柔软呢?鲁昌南始终想不明白。
春节转眼就到了,对于慕尼黑的华人来说,这是大事。德国一家电视台准备做一个华人节目。节目现场安排在华人的一个小型联欢活动上。费舍尔的侄儿是节目的监制人。在费舍尔的引荐下,他们找到了鲁昌南。鲁昌南有些不解,甚至有些胆怯。一连几天,他都在想,他该说什么和不该说什么。
拍摄那天,费舍尔把李亦简也叫了去。鲁昌南穿上他来德国那天穿过的西装,一副很正经的样子。翻译是电视台找的,不需要李亦简。李亦简便笑说,大叔,这次你是单刀赴会哦。鲁昌南说,他们的翻译能否听得懂我的话呀?我有江西口音的。李亦简说,应该没问题。德国翻译都很厉害,他如果听不懂有口音的中国话就干不了这行。不过,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也别紧张。鲁昌南说,什么事?李亦简说,这家电视台对中国人并不友善,找大叔不知会不会别有用意。大叔留个心眼最好。李亦简这么一说,鲁昌南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想,难不成费舍尔真是想在政治上利用自己?李亦简见他沉默,又忙说,也没事,我们都在呢,他们真要挑衅,我们也会抗议的。鲁昌南想了想,镇定了一下自己,说我想也没什么,我有什么值得被他们挑衅的呢?
坐到人前的时候,他心里尚有些忐忑。但当灯光打在他身上时,眼前的一切都扩大成数倍的明亮,他突然心定了。心想,他妈的!老子连黑牢都蹲过,死都像死过一轮的,还有什么事可以让我害怕?
翻译是个女人,很客气,说她去过上海北京,没去过南昌。女翻译的普通话说得很好,鲁昌南甚至觉得比他这个中国人都说得好,他心里越发踏实。
主持人跟摄像、灯光招呼了几声,便上来了。这是男人。男人跟男人的对话战斗性会比较强,鲁昌南想。主持人上来就稀里哗啦地说了一大通。翻译简单告诉鲁昌南,说他向观众介绍他是一个来自中国的画家。又说他并不知道他画过什么画,因为他从不觉得中国有画家。这一通说完,主持人便开始打量鲁昌南。鲁昌南看着他的眼睛,心想,看来真是来者不善。
果然主持人开口即说:我采访过许多中国人,他们的装扮总很特别。他们力求时尚,但结果更奇怪,仿佛上世纪的人一样。今天这位鲁先生虽然是画家,有审美眼光,似乎也不例外。然后他指着鲁昌南的袖子说,啊,不知道鲁先生是不是觉得商标留在袖口上可以展示美,还是可以炫耀品牌?
鲁昌南心里骂道:果然不是善辈。他平静地说,可能有人当作美,有人炫耀品牌,对我来说无所谓。我只是懒得把它剪下来。主持人似乎有点吃惊,说只是懒?鲁昌南说,那还有什么?它在上面和不在上面,关我什么事?我从来也看不见它。主持人笑道:真是有意思的回答。我所知道的很多中国人,如果是名牌西装就把商标留着,好让人们看他穿的是名牌。如果不是名牌,就剪掉。鲁先生听说过这样的事吗?鲁昌南说,我从不关心这些。现在第一次从你嘴里听说,想必你很关注这些。主持人笑道:看来鲁先生的确对穿着不加在意。这可能跟鲁先生的经历有关。我听说你被当局赶到乡下很久,过得很辛苦。你是怎样度过那些艰难岁月的呢?鲁昌南说,跟过好日子的方式差不多吧,白天起床,晚上睡觉。主持人呵呵笑了一下道:说得也是。据说你很长时间享受非人待遇,跟牛住在一起?鲁昌南心里便有些反感,心想怎么连这个都知道?是费舍尔说的吗?但他还是平淡地回答:是呀。主持人说,岂不是跟动物住在一起?鲁昌南说,德国不是有很多人跟狗住在一起吗?主持人说,那是狗住在主人家里,你呢?鲁昌南说,我住在牛的家里,不是一回事吗?主持人说,你觉得是一回事?鲁昌南说,那么你觉得人比牛更高贵一些?主持人说,这个问题我还真不敢回答。看来你的思路比较奇怪,据说你还坐过多年的牢房?鲁昌南说,是呀,你知道得真多。主持人说,是什么原因使你坐牢呢?鲁昌南说,没什么原因。牢房空在那里,我不去坐别人也会去,那就不如我坐好了。主持人冷笑一声,哦哦,鲁先生难道是耶稣?鲁昌南说,那倒不是。耶稣是自愿受难,我是迫于无奈。主持人说,这就是了。我想问鲁先生一句:你为何会处于一种无奈的情况下呢?是谁使你的人生落入无奈之境?鲁昌南也冷笑了,他说,你既然要问话于一个中国人,你应该先去学习一下中国历史,然后去找大人物询问。小人物又怎能答出个所以然。主持人说,啊,鲁先生的回答非常有智慧,但我看鲁先生满脸风霜,皱纹深刻得像刀砍过,想必是过去的生活遗留下来的。鲁昌南说,过去的生活会给每个人都留下印记,不单是我。人脸也是风景。有大江大河,也有一马平川。都长成你们这样细皮嫩肉的白面孔,人类有什么好看头?
主持人仍然闲扯着,始终没有谈他的画作。鲁昌南下来的时候,内衣已经湿透了。他的心很沉重,往事的阴影一层层地压迫着他。李亦简上前来高兴地拍了他一下,说大叔,你好酷啊。对他们德国人,就得这样。
费舍尔也过来了,他显得有些愧疚,说鲁先生,真对不起,是我告诉电视台关于你的过去。我向他们介绍了你的情况,我以为会采访你在德国的生活和绘画,没想到他只问这样一些问题。我想你一定不愉快。但是你今天的回答,很好。鲁昌南说,您不用对不起。他是对的,他应该这么问。我应该说对不起,是我没有按我的良知来回答。李亦简大惊,说大叔怎么能这样想?鲁昌南说,虽然是过去的事了,但为什么在国内从来就没有人问过我这些?而我自己也从来没有追问过自己。我为什么会过得如此无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的生活那么艰难?他问了他应该问的话,但我却没有诚实作答。
费舍尔凝望着他,半天才说,鲁先生,你很了不起。
这天的晚上,明娜给鲁昌南打了个电话。明娜说,我们都看了电视,你说得非常好。你是一个让我钦佩的人。
七、费舍尔到美国去了
不知是否与电视节目有关,终于有画廊接受鲁昌南的作品了。虽然没有签约,但能上墙挂卖,也是一个好的开端。整个春天,费舍尔不停地往画廊跑。他不时传给鲁昌南一点信息,说画廊反映,有不少德国人都喜欢鲁昌南的风格。又说,尽管还没有卖出一幅,但画廊已经不再排斥鲁昌南,这就是胜利。
鲁昌南的生活也变得自如起来。靠着吴先生的关系和明娜的相帮,他从南昌带来的画儿已卖出好几幅。他在慕尼黑的生计已经不成问题。只是他仍然会在周末和周日外出卖艺。他需要多挣点钱,他必须有积蓄。万一哪天费舍尔不管他了,比方不再为他出资租房,至少他能在慕尼黑自己租房活下来。他不想回国。他喜欢德国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
鲁昌南的一组《乡愿》已经画好了四幅。混乱而奇特的背景下,主题以一种格外夸张变形的方式突出着。尤其那张《事事如意》,两个熟透的大柿子和一柄如意的组合搭配,令画面格外怪诞而新奇。费舍尔看过后,非常喜欢。他照例请摄影师来拍了照片。他说图画埋伏着中国语言的奥秘,他相信欧洲人也会懂的。
大约两周后,费舍尔突然告诉鲁昌南,柏林有个重要画展,他们看了鲁昌南《乡愿》的几张照片,有意请他参与展出。但组委会对他不熟悉,希望能看到原作,再做最后决定。他建议鲁昌南不妨带幅画去一趟柏林。鲁昌南听罢非常高兴,这是他的机会。
费舍尔因莉扎生病,无法陪同鲁昌南。而李亦简则去布拉格实习了。柏林之行得鲁昌南自己只身前往。李亦简走前留了一个同学小杨的电话给鲁昌南,说是如果有事要跟费舍尔联系,就给这个同学打电话。
对于鲁昌南来说,去一趟柏林并非难事,他之前已经同李亦简去过两三次,他们甚至在柏林火车站附近逛过许久。费舍尔已在柏林为鲁昌南请好翻译。一下火车,便有翻译前来迎接。鲁昌南提前买好火车票,他给柏林的翻译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了他的车次。
不料在他出发前夕,慕尼黑突然变天。狂风呼啸而起,暴雨也久下不停。从鲁昌南的家走到公共汽车站,有十分钟的路程。他只要一出门,必然全身湿透。最关键的还不是衣服,而是他的画作。就算用塑料布包扎起来,他也无法保证雨水不会浸入。鲁昌南焦急万分。他于是给李亦简的同学小杨打了个电画。请他帮忙问一下费舍尔,是否可以开车送他到火车站。只一会儿,小杨打来了电话。他正在上课,声音压得很低。说他问过费舍尔了。费舍尔说,他是成年人,这样的事情应该自己解决。鲁昌南说,我怎么解决?我又没办法叫出租车。我说话人家一句也听不懂。小杨说,对不起鲁先生,我正在上课。说罢,便挂了电话。
鲁昌南一刹那焦头烂额。突然间他想起了明娜,于是他给明娜打了个电话。明娜说,你等着,我马上就到。
十分钟后,明娜的车出现在鲁昌南家门口。他们算了下时间,现在赶紧,还不会误车。鲁昌南说,幸亏你帮忙,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说着他便把费舍尔的话转述给明娜听。明娜说,德国人是这样,他们不是人情淡漠,而是不懂得人情世故。他们的传统就没有中国那样成熟的礼仪,所以你不必跟他们计较这些。他下次见到你,依然会像以前一样热情友好。鲁昌南说,我真是搞不懂他。明娜笑道:你不需要搞懂,你只需要按你自己的方式做就是了。现在你这个成年人不是解决好问题了吗?鲁昌南一想,也是。
柏林之行非常顺利,画展组委会看到鲁昌南的画,非常欣赏,立即同意鲁昌南拿两幅作品前去参展。鲁昌南选了他的《福从天降》和《事事如意》,展出的那天,费舍尔和李亦简都赶到了柏林。看到有参观者驻足鲁昌南的画前议论以及评说,费舍尔兴奋得脸都红了,就仿佛这是他的成功一样。但他却根本没有问,在那样的大雨时刻,鲁昌南是怎样去的火车站。
李亦简说,大叔,你成功了。费舍尔说,这个还不算,必须要跟画廊签约,才能有更大的发展空间。鲁昌南觉得费舍尔说得对。他想,只有签约了画廊,他才能真正在美术界立足,而他的经济问题也才能彻底解决。
从柏林回来,鲁昌南想要答谢一下明娜。鲁昌南是一个几乎没有恋爱过的人。以前在乡下,没有可能。回城后,为了早日有个家,匆匆认识了现在的老婆。他一直心情低落并且压抑,从不知道恋爱是什么滋味。现在,他见到了这个女人,那张妩媚的面孔和柔软无骨的手,突然唤醒他的欲望。不论白天还是夜晚,这个女人都会闯进他的脑海,久久不去。
鲁昌南给明娜打了个电话,明娜爽快地答应了。在商量具体碰头地点时,明娜说她比鲁昌南更熟悉慕尼黑,不如她开车来接鲁昌南。鲁昌南巴不得如此,高兴道:那当然最好。
鲁昌南决定送明娜一份礼物。可他不知道明娜这样的女人会喜欢什么。他怕买不好反而露拙,他便画了一幅画,画名就叫《仙女来到梦中》。仙女的面孔与明娜有几分神似。明娜拿到这张画时,果然脸上露出惊喜。
那天他们去的是慕尼黑的泉家啤酒屋。里面黑压压的全是人,男女老少什么人都有。乐队一刻不停地奏着乐曲,夹杂着嘈杂人声,整个空间都被声音爆满。侍者们绷紧了脸在人缝中来回穿梭。明娜说,我其实也很少来这里,但我觉得你应该在这里感受一下巴伐利亚人。这里有他们最真实的面孔,热情浪漫,还有几分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