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分配在内燃机厂研究所,做我的老本行机械工程师。研究所的工程师们,都在配合农民发明家老田搞他的一项专利。老田上世纪70年代在乡下战天斗地农业学大寨,与人合伙扛着台柴油机摇摇晃晃满地跑着搞灌溉。他就想:这柴油机的重量能不能减轻一半?于是后来震撼中国科技界的伟大设想就在一个仅初中文化的普通农民反复琢磨中诞生了:把曲轴与活塞之间的连杆取消——发明无连杆柴油机。老田把他的发明做成了木模型!
老田也是个推销的天才,他就知道,在当时来讲,要实现自己的发明创造唯一的途径是找政府,他走访的第一家客户是公社革委会。公社革委会的同志刚刚听说老田把生产队的柴油机大卸八块:“好哇你,破坏农业学大寨。”当即把老田扣押了。晚上趁看押的民兵打盹,老田抱着他的木模型跳窗而逃。他直奔省革命委员会。那时云集在信访接待站的都是些呼天喊地蒙受冤假错案者。接待人员一见来访的就烦:“什么成分?”“贫下中农!”“贫下中农更不应该跑出来给大好形势抹黑啊。”“我不是抹黑,我是搞发明!”他把木模型给接待人员看。接待人员有敏锐的政治眼光,马上把老田推荐给领导,于是老田成了“文化大革命”的新生事物红遍了天——泥腿子发明家!
省革委会一张红头文件下边一律开绿灯:高等学府,给老田配第一流的教授;科研院所,给老田配第一流的专家,以老田为中心逐个企业地去搞一个需要投资千万的发明创造,搞一家垮一家。改革开放,老田农转非进了城,破格提拔为工程师,无连杆没成功又搞双连杆,双连杆失败了又在搞能够平地起飞直奔火星的宇宙客车……
我是推销员,我就知道搞新产品开发首先要考虑的是市场,不是技术多么尖端,也不是填补世界空白就好。我埋头于现有产品的改进,别说,经我小打小闹改进的Z1105型柴油机,后来在市场上热销了好几年。
我对面办公桌负责标准化工作的小黄每天莫名其妙地冲我笑。
这天我问他:“小黄你老是笑什么?”
小黄摇头:“邰勇夫,别看你是本科生,我是大专生,你是工程师,我是助工,但你不如我呀。”
我挺纳闷:“我怎么不如你呀?”
小黄说:“我老婆他们单位好啊,每月有啤酒发,我每天都可以喝上半瓶啤酒。”
我说:“为什么不喝一瓶呢?”
小黄叹息:“喝一瓶不够,一个月只发15瓶,每天只够半瓶。”
我忍俊不禁:“半瓶啤酒你就这样满足?”
1989年的5月,全国小型农用柴油机市场滑坡。株洲内燃机厂的主导产品S195型柴油机大量积压,从效益最好的企业,一下子跌入亏损大户!赵厂长召开了一次又一次的紧急会议,市长亲自率扭亏增盈工作队进驻工厂,仍一筹莫展。我找到赵厂长毛遂自荐,从研究所工程师的岗位上到销售科又一次做起了推销员,我想这次我会如愿以偿驰骋天下了!
姓唐的销售科长是个酒鬼,办公室的柜子里放着酒瓶,随时拿出来喝上一口,与客户谈业务,谈着谈着,突然叫客户等等,转身拿出酒瓶子像做贼似的喝上一口,然后转身抹着嘴巴接着谈。我来销售科报到,本想与唐科长交流交流,唐科长没兴趣,连着喝了几口酒把我带到隔壁的外省组。外省组已经有两个推销员,一个叫刘南北,40多岁,1.78米的个头,风度翩翩,是从一家大型农机配件厂调来的推销高手;另一位是个刚刚入厂门的小青年,18岁,满脸稚气,叫侯小陶。唐科长说:“外省组暂定你们三个,你们要选个组长。”
刘南北说:“不用选了,谁干不一样,你科长定就是的。”
唐科长正色道:“你以为开玩笑?要下红头文件的,对内是组长,对外是副科长,享受副科级待遇的!”
刘南北盯着我说:“那我就选这位研究所来的工程师了,有学历,当厂长都够格!”
我推辞:“不要选我,我刚来,对农机市场不熟,还是老刘当我们的组长吧。”
侯小陶一会看看刘南北,一会看看我,说:“选你们俩哪一位,我都没意见。”
唐科长拍板了:“就由侯小陶当你们外省组的组长了。”
我们三个人都愣了,侯小陶很久才反应过来,说:“科长,我怎么能行?合同我都没签过。”
唐科长喝了几口酒:“就这么定了,怎么干,你们商量个方案出来,由侯小陶交给我。”
商量的结果,刘南北和我去走访外省客户。那时,我的小家庭已经从重型机械厂搬迁到内燃机厂了。赵厂长特意给了我一套一室一厅,有厕所、厨房的住房。房子简单地装修了一下,新置了一套沙发和全自动洗衣机,阳台上放了几盆花。吴春芳尚沉浸在乔迁新居的喜悦之中,每天下班后早早地跑回家,到幼儿园接小诗诗,炒菜做饭,第一次像个家庭主妇的样子了。
我下班回家,饭菜已经摆在桌子上了,热气腾腾的满屋是诱人食欲的饭菜香。女儿见爸爸回来了,张大嘴巴“啊啊”地冲着桌上的菜做着贪吃的样子,然后笑着喊:“爸爸,快吃饭。”吴春芳还给我买了瓶啤酒。我喝着啤酒,吃着菜,兴奋地对妻子说:“我要去为内燃机厂的万马牌柴油机打天下了,继续做我的推销员!”
妻子一听,脸色顿时沉下来,把饭碗往桌上一摞,筷子一摔,抱起小诗诗气咻咻地回娘家去了,一顿欢乐的晚餐就这样停止了。
第二天清晨,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时候,我背上个登山包,提着一可乐瓶白开水上路了。刘南北早到了一步,在火车站钟楼下边等着,他身旁跟着送他的妻子。刘南北妻子挺漂亮,说话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我说:“刘大嫂,你真行,老刘经常出差,你还来送。”
刘大嫂微笑着,那微笑的样子很妩媚,很温柔。她说:“有什么办法啊,他跑了十多年了,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全靠我一个人。上次他出差,我胆结石犯了,疼得我呀,满地滚。床上呢,躺着个半身不遂的老公公,孩子要上学,我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行啊,我也想得通,老刘愿意跑,就叫他跑吧,反正也跑不了几年了。”一番话说得我好感动。
正值大热天,那时火车上还没有空调,人又特别拥挤,火车里面热得喘不过气来。那时买张卧铺票比登天还难,在途中即使能够补到,我也舍不得,因为如果不坐卧铺,回厂报销有70%的卧铺补助。我们上了火车常常要站上几个小时,甚至站全程。我们就这样沿着铁路线,武汉、郑州、邯郸、石家庄,直到北京;然后又挺进东北、廊坊、唐山、山海关……
虽然吃尽了千辛万苦,不断地落空,一无所获,却十分愉快。我坐上火车,不管多么辛苦,总感觉有一种神圣感。我把这种感觉说给刘南北,刘南北一笑,说:“我可没什么神圣感,我只觉得像是出海打鱼。也许这次会遇到强台风,也许会触暗礁,也许会遇到其他什么麻烦!”
我们的聊天引起了对面的两位女大学生的兴趣,戴眼镜的女大学生好奇地问:“你们是便衣警察?”
我和刘南北两人相视而笑。刘南北盯着其中的一位长相漂亮的披肩发说:“你们二位小姐猜猜看:什么人走遍千山万水,什么人访遍千家万户,什么人吃尽千辛万苦,什么人想尽千方百计?”
“披肩发”想了想说:“我想是搞人口普查的吧!”
刘南北摇摇头:“不对!”
“眼镜”抢着说:“间谍!”
我笑了,像是炫耀我们是市长、是明星那样神圣无比地告诉两位女大学生:“我们是推销员!”
两位女大学笑得前仰后合:“对,推销员!我们怎么没有想到呢!”
这时,列车上在广播找人:“株洲内燃机厂的刘南北、邰勇夫二位同志请注意,5号车厢101、102号座位上,有两位旅客要找你们求购万马牌S195型柴油机。”刘南北愣了:“谁找我们?”他又看看自己的座位号,“我们这不就是5号车厢101、102号座位吗?”我捅了他一下,小声说:“这是我做的免费广告!”广播还在继续找人,两位女大学生也突然醒悟了,笑出了眼泪。
披肩发两只很好看的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芒:“你们一定有许许多多的故事,给我们讲讲好吗?”
刘南北嬉皮笑脸:“给你们讲啊——”他先“嘿嘿”地笑了一阵,讲道:“有次在武汉碰见一对年轻夫妇挤公共汽车,女的打扮得漂漂亮亮,空着手;男的怀里抱着个孩子,身后背着个挺沉重的大书包。那书包带吧,正勒在脖子上,把那男的勒得喘不上气来,就叫那女的,孩子你抱会儿吧,我实在不行了,再一会就勒死了!那女的一跺脚,眼一瞪,你们猜她说什么?”
刘南北冲两位女大学生坏笑着,两位女大学生茫然地摇头,刘南北捅破谜底说:“她说啊,这时候你装熊了,晚上怎么那么有劲儿呢?没完!说得满车的人都笑了。那女的还一个劲儿地喊:晚上怎么那么有劲儿呢?晚上怎么那么有劲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