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10月,这是我结婚成家有了女儿小诗诗之后第一次远征归来。回到我日夜眷恋的家,我的这个家,是个仅有一间不足10平方米的卧室,要在走廊过道里生火做饭的极其简陋的小屋。不过,有这样一间小屋,能够遮风避雨,夫妻俩能够恩恩爱爱地生养女儿,能够下了班之后读书、学习,炒几个爱吃的小菜,支上个餐桌,喝上瓶啤酒,那也是其乐无穷,赛得过天上人间了!我深深地爱着这个家,深深地爱着妻子和女儿——尽管我和妻子经常闹别扭,甚至吵个天翻地覆!
我敲开望眼欲穿的家门,一眼看见妻子和女儿,像喝了杯最醇的美酒,心都醉了。我一时忘了放下肩上挎着的沉重的大行李,便蹲下身,张开双臂,一连声地呼喊着女儿:“小诗诗!小诗诗来呀,让爸爸抱抱。”
玩得正欢的小诗诗被突然出现在门前陌生的我吓得停止了咯咯的欢笑,用那双可爱的黑眼珠儿呆呆地盯了我一会,反身扑向妈妈。妻子吴春芳苗条的身上裹着件鲜艳的连衣裙,雪白的胳膊抱起胖胖的小诗诗。一股温馨迎面扑来,令我想起小时爸的书箱子里珍藏的一帧纪念抗美援朝胜利的歌片:那歌片的正面即是一幅温存的画面:一个美丽娴静的少妇,抱着一个可爱的胖娃娃,胖娃娃的一双小手正放飞着一只雪白的鸽子……吴春芳伤心地掉下了一串泪珠,嗔怪地说:“小诗诗认生,这半年,你在外边,若不是有个小诗诗,我真不知道怎么过!”
我无所谓地放下行李,十分兴奋地说:“收获可就大了,学了个新专业。联合设计结束,每人发了1000元钱的奖金,还有每人发了200元钱去九寨沟旅游,我没去,这钱就省下了!”
我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如数地交给妻子。
妻子是这个家的主宰,是我的女皇!
我到公共厕所洗过澡回到小屋。小诗诗已经在大床旁的摇篮里睡熟了,那睡熟的模样十分可爱,胖胖的小脚丫攀着摇篮的栏杆,两只小手抱着玩具小狗,似乎生怕小狗跑掉,红嘟嘟的小嘴一努努的,听妈说,那叫睡婆婆教,就是孩子在梦乡中,有位万能的神婆在教孩子做游戏。妻已经坐在大床上了,一边轻轻地晃着摇篮,一边情深意切地期盼着我。与妻子离别了半年,竟然有些陌生了,像初入洞房时那样紧张心跳,我上床,无意间触摸到了妻子的腿,尽管天气很热,但妻子的腿好凉爽!我有点羞怯,有意与妻子拉开了足有10厘米的距离。前不久,我左眼上眼皮生了颗麦粒肿,去医院做手术,那医生问我有女朋友了吗?当我得知医生是担心我万一手术后留下疤痕影响找对象时,便十二分果断地说:“没事,小孩都有了,即使留下个疤瘌眼儿也不要紧!”我根本就没有意料到我未来的婚姻生活会有那么多撕心裂肺的变故。妻子笑了:“都老夫老妻了,还害羞啊?”在妻子的鼓励之下,我扑进做梦都在想念的妻子馨香的怀抱。
我突然想起应该到厂里报个到,联合设计的技术资料还在自己的旅行袋里。于是从妻子的怀抱里挣脱了出来,跳下床说:“快下班了,我先去趟厂里!”我爱工作胜过一切,我爱坐火车、爱出差、爱晚上加班设计图纸、爱领导给我出其不意地布置新任务……厂子在郊区,路边的晚稻成熟了,一片片金黄,虽然已是晚秋,但马路两旁和郊外的小山、田埂上的树木、竹林、野草仍旧一片绿色,天气竟和东北的初夏那般风和日丽,江南的秋天真好、真美!我走进工厂大门,厂里的人们对我投以羡慕的目光。在总工程师办公室,刘总笑吟吟地对我说:“这次回来,要挑大梁啊!”说得我心里热乎乎。我有一个新发现,平日不苟言笑的人事科蒋科长对我很留意。我知道蒋科长城府极深,绝对不会轻易地对哪一个表露出好感。但蒋科长那双专注的目光变得越来越热切,不能不说明那是在向我暗送一个令我心动、令我欣喜若狂的信息。那个时候,到处都在讲领导干部知识化、专业化、年轻化,我想会不会是……我脸红心跳,那感觉就像少年时代在遥远的东北山区考试考了第一名,听到老师说我将来能上大学当工程师时一样的喜悦和振奋。
不过,我除了对知识、对工作、对新的未知世界的热爱之外,没有一丝一毫诸如当科长、当厂长之类的雄心壮志。拿破仑有句格言“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那么我恰恰就是位从没想过当将军的兵,但我想当一名好兵,一名出色的工程师。也许,童年的理想至今都在影响着我,我是在遥远的东北山区农村长大的,那时候我对长大后美好未来的憧憬是:“我长大了娶个小媳妇,种一片红高粱,养一头小肥猪……”接下来,我又意外地发现:过去没有与我讲过一句话、打过一声招呼的老厂长也对我产生了兴趣,见了面主动朝我点了下头,就那一下足以使我热血沸腾、欣喜若狂。一时激动,我竟然闯入了老厂长庄严的大办公室,向厂长提出了一连串的建议:我说日本是科技立国,我们重型机械厂要技术开发立厂;我还说厂里应该走在市场的前边,开发机场设备、港口设备、集装箱起重设备。后来的情况说明,当初我提出的这些建议都是十分有远见的。
我讲完之后,厂长用欣赏的眼光注视了我良久,我后来在记忆中数过,大概长达9秒钟。过后,厂长说:“很好!你的口才很好,既懂技术,又能讲,看来我厂人事部门的选择没错!近几天,人事科蒋科长要找你认真地谈一次话,准备给你一个很重要的职位干,相信你能够胜任,而且一定会干得不错!”
干什么呢?我懵然不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等待我的又将是一个全新的工作、全新的天地!为此一点,就值得我为之兴奋、为之欢腾雀跃。我兴冲冲地回到家,还从小卖铺拎回了一瓶当地产的金蕾牌啤酒。我想告诉妻子这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偏巧妻子带小诗诗回娘家了。我又跑到岳父岳母家,当着岳父岳母的面,向正在给小诗诗洗澡的妻子吴春芳炫耀:“春芳,想当初,我去参加全国联合设计,你对我那么大的意见,临走,你还跟我吵架,气得我一路心不宁!这回,你说怎么样?”
我激动得脸红心跳,春芳却说:“你玩个痛快呗,公费旅游了峨眉山。”
我扫兴得直跺脚,连声哀叹:“哎哎,你低估了!你低估了!这是一次对我,对我们的女儿,对我们的这个家都有着极其重要意义的活动——掌握了一个新专业,开拓了一个新领域,这简直就是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
我看到女儿小诗诗被我的神态举动和高声说话的声音给惊呆了,便抱起刚刚洗完澡裹着条大毛巾的小诗诗,边亲边拍着说:“别怕啊,小诗诗,爸爸在为你奋斗,爸爸决不让女儿将来在人前提起她爸爸的时候感到汗颜!”
女儿小诗诗笑了,笑得很好看,冲我一连串地喊着:“爸爸爸爸……”
吴春芳从我的手中夺过小诗诗,说:“还不是为了你自己寻开心!”
我急了,说:“怎么就对你讲不通呢?告诉你吧,这次回来,总工程师要我挑大梁,厂长要给我一个重要的工作干,这几天人事科蒋科长就要找我谈话了!”
在一旁坐着抽烟喝茶的岳父大人插了一句:“那是的,老厂长该退二线了,当厂长都有可能!”
我像真有那样一回事似地说:“当厂长别的我倒不怕,就担心让我上台当着全厂几千号职工的面讲话,那样我会语无伦次。在全国联合设计组时,每次开会我都千方百计地逃避发言,一旦躲不过,我只会附和前面某位同志的发言,说对对对或者是这样是这样。”
岳父岳母和吴春芳都笑了。
我说:“春芳,这些天我要进行演说训练,你做我的听众啊。”
我和吴春芳每人推着辆自行车回我们的小家,诗诗给外婆留下了。我一手推车一手握着想象中的麦克风边走边练习演讲:“春芳听着啊,邰勇夫厂长或是主管技术的副厂长、副总工程师讲话了——全厂职工同志们,你们好,日本靠科技立国,我们重型机械厂要靠技术开发立厂,赶超世界先进水平。嗯嗯,现在给上级领导汇报工作了——各位领导,各位来宾,请允许我代表重机厂全体职工……”
一阵轰轰隆隆的雷声,天上压下一片浓重的乌云,淹没了星星、淹没了月亮,一场暴雨就要来了。
我催说吴春芳:“快,骑上车你在前边,我殿后。”
吴春芳执拗地不动,“不,一块走!还没听完邰勇夫厂长的讲话呢。”
我急了,“快走吧,回家讲。你看看天!”大滴的雨点已经落下来了,狂风吹得吴春芳的长发呼啦啦地飘,像面旗帜。但她仍原地不动。我只好骑上车,吴春芳也骑上车,我快,她也快;我慢,她也慢,一定要坚持与我并排前进。前边的路愈走愈窄了,一面是围墙,一面是排水沟。我猛然刹住车,吴春芳马上跳下来,撒娇地望着我:“讲,我还没听够呢!”
大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了……
我们双双赶回家时都变成了落汤鸡。
我有预感:我的人生将出现重大转折。我像小孩盼望过年那样盼望着。
这天,人事科蒋科长终于找我谈话了,并且给我开好了调令,原来是要我离开技术科到销售科去做推销员。我听了后,脸都气白了,这是我始料不及的。搞技术的工程师凭什么去做推销员呢?刘总工程师已经让我在技术科挑大梁了,这不是对我的贬低吗?那个时候,整个社会尊重的是知识、企业看重的是科技,销售部门在人们眼里都是些不懂技术、油腔滑调的二流子才去的地方。我气急败坏地去找老厂长。
老厂长穿厂里的工作服,戴厂里的蓝色工作帽,有一双精明的眼睛,他掐灭手上的烟头说:“你以为推销员随便可以当吗?要有法人委托书的,可以代表我厂长说话的!”
我心怦怦跳,心里想着做推销员还真不一般,可以代表厂长说话,那么就是厂长代表了!我有自知之明,做厂长我可能不行,做厂长代表,我会胜任。
老厂长语重心长:“我们的企业正面临着转轨变型,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国家给的生产指标越来越少了,要企业自己去寻找市场。你知道世界上一流的大企业吗?那里都是要一流的工程师去从事推销。”
“那我到销售科,具体做什么?”
老厂长语气庄严、充满神圣感地说:“谈判。你到了销售科,我马上就要你去上海宝钢、四川攀钢、东北鞍钢几家大用户去投标!甚至还要你去参加国际工程项目的投标!”
我强烈的好奇心被老厂长煽动起来了,而且愈发不可收拾。我要去搞推销,去做一名推销员,去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大工程项目去谈判!——谈判,多么神圣的词啊!过去只是在小说、电影中看到过战争双方的高级军事首脑们的谈判,那是关于战争与和平的谈判,像国共两党的“重庆谈判”,像中朝与美国佬的“板门店谈判”。今天呢,我要代表一个企业去谈判了!我当天就骑着岳父给买的凤凰牌自行车跑到市新华书店买回了一摞关于市场营销和戴尔卡耐基成功学方面的书。在过道里正炒菜做饭的吴春芳为此大吵大闹:“邰勇夫,你是不是不想要这个家了?啊!”
我不吱声,咣!一只准备丢掉的塑料碗砸了。
“说呀,你到底想不想要这个家?”
我双手捂上耳朵,咣!一只早已经磕掉了漆锈出了洞的搪瓷碗砸了。
“你说呀你说呀,你你你……我瞎了眼了,啊——!”
我把录音机的歌声放大。叮——咣!叮——咣!新碗新盆雨点般往地上倾泻了……左邻右舍纷纷前来观战。
我急了,冲出门,狠狠地推了一把吴春芳,她被推倒在地。这下可闯了大祸,吴春芳跳起来追着我打,男人经打,女人无论怎样攥紧小拳头打都不觉得疼,吴春芳的手反而被打疼了。她气愤之极,举起只小塑料凳朝我头上猛砸了一下,这一下让我到医院缝了六针,缠上绷带。第二天上班,别人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不小心油瓶子掉下来把头砸了。问的人忍俊不禁:“怎么你们家的油瓶子都放在上面?”
唉,怎么会想到,一个柔情似水的女孩结了婚、做了妈妈竟然变成了母夜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