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个男女同学坐在一间向阳的会议室里面,王斌也坐在中间。坐在首席的是一个中年人,旁边是一个清秀的女同志,有二十七八的样子,干练成熟。学校的校办老师也在,不过她在这里起的作用也就是个陪衬了。
“我姓魏,魏公村的魏。”中年人一开口大家就笑了,“你们可以叫我魏处长。”
魏处长看着眼前厚厚的简历,随手翻着:“你们都是自愿报名的,希望来我们单位工作。你们的简历我都看了,而且你们老师也介绍了你们的情况,都是各个院系的优秀学生,其中不少是党员,可谓精英啊!”
大家静静地听着。
“不过,由于我们安全部工作的特殊性,我们对人才的需求可能也会比较特殊。”魏处长微笑着扫视着同学们的眼睛,“对于大家希望到中直机关工作的热情我是肯定的,但是我们肯定是要有所选择、有所侧重。今天,我们就按照次序,一个一个谈一谈。”
王斌被排在下午,他心情烦躁,就跑到球场上一个人打篮球,冬日里挥汗如雨。
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他的情绪,从小他就习惯了把什么事情都埋在自己的心里。
他没有告诉冯云山自己参加了安全部的招新报名,那无非是两种可能——第一种就是极力反对,不愿意他再重蹈父母的覆辙;第二种就是会不由自主地在感情的作用下替他说话,当然如果老冯说话,他进安全部就是板上钉钉的了,虽然冯云山是个绝对铁面无私的人,但是在对王斌的感情上是不可能完全秉公的。
这两种可能性他都不愿意看见。
他要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入安全部的大门,走入那个属于他的生身父母的秘密世界。让自己和父母的生命融和在一起。
他已经是学生会的副主席,学生党员,班上的尖子,摆在他面前的保送研究生的道路一片辉煌。如果自己一切顺利,那么日后的辉煌是肯定的。无论去国家机关还是当职业律师,他的未来是可以想见的。
然而,这一切他却放弃了。
相反,他却要投身一项秘密的事业。
一个甘愿埋葬自己的青春、智慧和理想的秘密事业。
下午,魏处长见到王斌的时候,他已经洗了个凉水澡,换了衣服,还是那么彬彬有礼、衣着朴素。
“王斌。”魏处长翻着王斌的简历,说实话,他对这个内向沉稳的孩子第一眼的感觉就非常好,只是他不会说出来,“我看了你的简历,你是安徽合肥人,八岁来到北京。但是在你直系亲属这个项目里面,你却是空白。这是为什么?”
魏处长仔细打量着王斌,他能看出来这个孩子心里有秘密。而这个秘密可以不告诉别人,他却必须知道。
王斌不得不回答这个问题。
“我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了。”王斌说,“我是按照政策,把户口迁到北京的。”
“生病?”魏处长问。
“不,因公殉职。”
“他们是警察?”
“不。”
“是军人?”
“不。”王斌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可以信任我。”魏处长缓缓地说。
“他们是……战士!”王斌的语气变得坚定。
魏处长看着他的眼睛。
“真正的战士!隐蔽战线的无名英雄,真正的无名英雄!”王斌的语言变得流畅。
魏处长和那个女同志都是一愣。
“我为我是一个英雄的儿子感到自豪!”
王斌坚定地说。
魏处长沉默半天:“你父母是哪个部门的?”
王斌说了自己父母生前的单位。
“你在北京,谁照顾你的生活?”
“我不想说。”
“为什么?”
“我怕你们也照顾我。”
“我不会照顾你。”魏处长淡淡地说,“你在我眼里,和别的学生是一样的。”
“冯云山,他是我干爹。”
“哟。”魏处长笑了,“老冯啊!”
“我说了,你别告诉他。”
“为什么?”
“我怕他不同意我参加安全部的工作。”王斌诚恳地说,“他可能会因为我父母,反对我介入这个行业。”
魏处长沉思半天:“你先回去吧,我们考虑一下,等通知参加我们下次的面试。”
王斌起身,有礼貌地告别,出去了。
魏处长点着烟,想着什么。
“处长,怎么办?”那个女同志问。
“还是得等老冯回来再说。”魏处长打定主意,“这个事情不能瞒着老冯,也根本瞒不住。老冯是这个孩子的养父,按照道理,我们也要征得他家长的同意。”
★★★
夜色当中,周新宇出现在广州火车站东站。他在解放军体院东门口的麦当劳找了个对着外面的座位,把自己的报纸叠好放在桌子上,眼镜摘下来放在报纸上。外面一片热闹,透过玻璃窗可以清楚地看见人来人往。无论是否清楚冯云山去港的目的,迫在眉睫的接头是他不能不来的。而这个关系对他又非常重要,对于T地区军事情报局来说,这可能是近年来最重要的收获之一。
一个月前的一个夜晚,一个来自中国内地的电话直接打到了T地区军事情报局局长的家里。
“喂,哪位?”局长很职业地问。
对方沉默半天,只有急促的呼吸声。
局长警觉起来:“你是哪里人?有什么事情?”
“我知道你的电话有录音。”对方开口了,“我也知道你是谁。”
局长保持沉默,在自己拿不准主意的时候,沉默是最好的方式。
“听着,我现在对你重复下面这些。”那个人开始背诵海外情报局的各个主管的姓名、化名和住宅电话。
局长眉头皱起来,这是行内的人。
“还需要我证明自己的身份吗?”对方的声音变得从容。
局长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你说,有什么需要我为你做的。”
“钱,我需要钱。”对方斩钉截铁,“一大笔钱!”
“好说。”局长说,“我们可以保持联系,你告诉我联系的途径,我的人会和你联系。”
“我会再打电话给你,我要和你直接挂上关系。”对方挂掉电话。
于是,这个代号“人马座”的关系就进入了海外情报局的秘密档案。“人马座”
显然是个老于此道的高手,提供的情报数量多而且质量高。从交往当中,海外情报局也得知他利用公款炒股赔钱,于是只能铤而走险。这样的例子不算少,不过大多数这样做的都很难提供核心情报,而“人马座”显然可以接触到更多的核心资料。
周新宇没有参与对“人马座”的直接经营,他也是最近才开始接触这个专案。
显然,局里面对情报的需求加大了,而且希望可以直接对“人马座”的情报搜集活动进行指挥,而不是满足于他有什么提供什么,于是命令常驻香港的周新宇准备直接经营“人马座”。
周新宇熟悉了“人马座”的专案档案,并且按照原来约定的联系方式联络了“人马座”,令他恼火的是,局里居然始终没搞清楚“人马座”是何许人也,只是在不断地给瑞士银行的账号打款。也就是说一直在被“人马座”牵着鼻子走,主动权居然落在被经营对象的手里?这让周新宇非常不可理解。
在他的一再要求下,甚至是威胁要断掉对“人马座”的经济支持,对方终于同意见面了。但是,地点和时间由对方定。周新宇无奈,显然这是对方做出的最大的让步。
于是,周新宇就按照约好的时间和地点出现在广州。
但是,时间过了三个小时,一直到麦当劳要打烊,还是没有等到人。而周新宇确实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已经不能在这里逗留了。于是他起身,直接走入东站,坐车直接返港。
当车进入香港范围,周新宇身边坐下一个人。
“人头马一开,好事自然来。”
坐下的人似乎是随口说。
但是,这在周新宇的心里不亚于八级地震,他抬头。
一个三十多岁、面色苍白、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人坐在他的身边,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人马座’。”
★★★
北京。人民大学宿舍楼门口。
王斌背着自己的背包,推着自行车,迎面看见韩晓琳骑车过来。王斌来不及躲,韩晓琳也不减速,直接就给他撞上去了。韩晓琳一下子摔倒了,王斌急忙丢掉自己的自行车去扶她,韩晓琳一把甩开。王斌就看见韩晓琳脸上有泪了,旁边路过的男生嗷嗷起哄:“王斌!又干坏事了吧?”
王斌不理他们,蹲下去扶韩晓琳:“没事儿吧?”
“我告诉你王斌!”韩晓琳一甩马尾巴又甩王斌脸上,“我事儿大了!”
王斌不说话,傻子也知道韩晓琳说的不是撞自行车。
韩晓琳起来,咬牙切齿地看着王斌:“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从小你就跟林涛涛欺负我,每次都是你的坏主意!现在,你们又欺负我!”
王斌不敢说话。
“你以为我不知道?”韩晓琳咬着嘴唇,“你让林涛涛来替你说话,然后你又不搭理我,让我出丑!这样你就开心了是吧?你就喜欢让我难堪!”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王斌苦笑,“我什么时候跟林涛涛联合起来欺负你了?”
“反正我不管!”韩晓琳一咬牙,“我知道你喜欢我!”
王斌看着韩晓琳,不知道该说什么。
韩晓琳眼泪开始酝酿:“你说——我要你说,你喜欢我!”
王斌扶住韩晓琳:“你听我说,你别这样!”
韩晓琳真哭了:“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你不是故意丢我的丑?你是不好意思对不对?你说啊——你说你喜欢我!”
“晓琳!”王斌一咬牙,“我一直拿你当妹妹看!”
“我长大了!”韩晓琳说,“我不是你妹妹!”
“可是我是你哥哥!”王斌断然道,“我有女朋友了!”
韩晓琳脸都白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有女朋友了。”王斌低下头。
“不可能!”韩晓琳急了。
“真的。”王斌的语速平静下来,“我们已经好了一年多了。”
“假的!”韩晓琳都喊出来了,“你骗我!”
“是真的。”王斌说,他拿出自己的钱包。
韩晓琳一把抢过来,打开以后看见了一张女孩的照片在薄膜后面笑。
王斌看着她,无言。
韩晓琳一把把钱包摔在他身上,掉头跑了,自行车也不要了。哭声就在王斌耳中回荡,王斌克制自己的情绪,终于没喊出来。
片刻,王斌捡起钱包,看看照片,苦笑着抽出来。他骑车到女生宿舍,喊下来同班的一个女生:“照片还你。”
★★★
王斌进门以后发现灯没开,冯云山自己坐在沙发上抽烟。他的行李还没打开,就那么穿着外衣坐在沙发上。月光下,显得那么苍老、那么孤单。王斌觉得奇怪,就试探地喊了声:“干爹?”
冯云山掐灭烟:“回来了?”
“嗯。”王斌换着拖鞋说。
“你坐下,我有话对你说。”冯云山很严肃地说。
王斌就坐在他对面的小杌子上。
微弱的光线中,一老一少两双眼睛炯炯有神。
一个是饱经沧桑。一个是少不更事。
但却同样锐利、明亮,都带有一种无法被黑暗吞噬的锋利。
“你愿意让你的一生从此隐没在黑暗当中,你的青春、你的智慧甚至是你的热血和生命,都要全部奉献给一句誓言、一个信念和一种信仰吗?”
冯云山突然开口了,声音嘶哑,却带有一种独特的磁性。
王斌看着冯云山的眼睛,很久,没有任何惊讶。
“我愿意。”
王斌的语气平淡却坚定。
“你除了这个事业以外,几乎一无所有。”冯云山叹口气,“我做了一辈子这个工作,你看看我都得到了什么?”
“我的尊重。”
王斌的答案让冯云山很惊奇。
“你的什么?”
“我的尊重。”王斌加重语气,“你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伟大的普通人。你可能什么都没有——却拥有我的尊重。”
冯云山仔细看他。
“我从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些什么,但是我却从你的身上感觉到一种力量。”王斌说,“这是一种人格的力量,这种力量在不断地吸引我、感召我,去投身这样一项事业。我知道,我父母是你招到安全部的,我想,他们当初也是受到了这种力量的感召。”
“对,所以我对他们的牺牲很内疚,对你也很内疚。”冯云山说。
“不,你不需要内疚!”王斌说,“我曾经恨过你,深深地恨,恨到骨子里。
但是现在我理解你,我也深深理解我的父母——这些年来,从你的身上,我知道他们为了什么去出生入死,是为了一项无人知晓的事业,一项平凡而又伟大的事业。”
冯云山看着王斌,王斌的眼睛毫不躲避。
“你要知道,你会牺牲什么?”
“是的,这些年来,我都准备好了。”王斌说。
“我们的工作和别人说的、电影里演的、小说里写的,完全不一样。”冯云山郑重地说,“作为一个情报干部,要承受太多的误解和压力,这种误解和压力可能来自你的朋友和亲人,甚至是你的上级和同事。而你往往没有任何解释的余地。”
王斌点头:“就像你错过了我的家长会,从不向我解释一样。”
冯云山笑了,这种笑带有几分苦涩、几分欣慰。
“你准备好了吗?”
“我准备了很多年。”
“你准备好牺牲和奉献了吗?”
“我的身体里面流淌着的,就是牺牲者和奉献者的血液。”
冯云山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来,王斌看见眼泪在他那日渐苍老的眼眶里面打转。
王斌年轻瘦弱的身躯,在黑暗中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冯云山的喉结蠕动着:“我到现在还没有决定该如何回复魏处长。”
“凭你自己的心来决定。”王斌诚恳地看着他,“如果你说我不适合做这个工作,我不会强求;如果我适合,我希望你可以让我和我的父母的生命融为一体。”
冯云山看着他,目光当中多了一些慈爱。
“明天我会打电话给魏处长,你希望我怎么说。”
“说你想说的。”王斌坦然道。
冯云山沉默半天,脸上坚毅起来:“欢迎你,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