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尔朱兆设宴请高欢喝酒,算是饯行。席间,高欢数次慷慨激昂的向尔朱兆表忠心,无非是什么生是大王的人,死是大王的鬼,日月神明可鉴吾之忠诚,尔朱兆大笑。高欢的酒量应该是不错的,或者他根本就没有多喝,尔朱兆喝的烂醉如泥,高欢却清醒异常。
高欢虽然暂时骗过了尔朱兆,但他不敢保证尔朱兆酒醒以后,会不会放弃对自己的承诺。高欢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将生米煮成熟饭。时间不等人,高欢趁尔朱兆还在帐中呼呼大睡的时候,他来到帐外,大声告诉所有人:“大王有敕,今授我节制六镇部众,为国先驱。敢违大王敕者,斩不赦!”
高欢本就是尔朱荣帐下的得力大将,估计高欢在军中当过散财童子,所以高欢非常得人心。而尔朱兆治军比较失败,不得军心,当士兵们听说高欢受到重用时,无不欢呼雀跃,纷纷投靠在高欢的门下。至于还在睡梦中的尔朱兆,在将士们眼中,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许多人相信,尔朱兆迟早会被高欢干掉。
通过让人眼花缭乱的表演,高欢从尔朱兆手上骗来了十几万的人力资源,但接下来高欢又遇到一个棘手的问题,就是这些人的吃饭问题如何解决。
河东地盘太小,没有多少粮食可吃,唯一的办法,就是去物产丰饶的山东就食!古代所指的山东,并不是单指现在的山东省,而是泛指太行山以东、常山以南、黄河以北的广大地区(包括山东省)。在北朝时期,山东主要是指并州、肆州、冀州、定州、瀛州、相州、殷州七个州的地域。并州和肆州就是现在的山西,处在尔朱兆的控制之下,其他山东五州均在今河北省以及河南省北部地区。
为了让尔朱兆放行,高欢派心腹刘贵去完成这项难度并不大的任务。刘贵没别的本事,就是会说。他针对河东地区霜旱、粮食连年欠收的实际情况,劝说尔朱兆允许高欢率鲜卑人远赴山东觅食,等解决温饱问题后再请大王决定这些鲜卑人的去留。
刘贵所说“并、肆频岁霜旱,降户掘田鼠而食之,面无穀色”的情况,尔朱兆当然是知道的。十几万鲜卑人在他的地盘上吃饭,用不了多久,就会把尔朱兆吃成大负翁。尔朱兆也有让鲜卑人离开河东的意思,所以刘贵一张口,尔朱兆就答应了。
虽然大将慕容绍宗劝尔朱兆不要相信高欢,但尔朱兆根本听不进去,反而将慕容绍宗软禁起来。在尔朱兆看来,高欢是他的兄弟,不会背叛他的。尔朱兆派人给高欢下令,让他立刻率领鲜卑人去山东扩展业务。
尔朱兆相信高欢对自己的忠诚,他开始盘算他“最忠诚的兄弟”在山东打出一片新天地,然后毕恭毕敬的来请自己接管山东诸州,然后,然后……
但尔朱兆的美梦还没有做醒,他的脸上就被高欢结结实实的赏了几个响亮的耳光,让尔朱兆在慕容绍宗面前丢尽了面子。
当初尔朱荣被元子攸杀死后,尔朱荣的老婆北乡长公主逃出洛阳,而公主身边正好有三百匹良马,便顺路北上,准备返回晋阳。北乡长公主逃出洛阳后,并没有取直线距离回晋阳,而是绕了个半弧形,从今河北邯郸附近的滏口进入并州地界。没想到就在滏口,北乡长公主遇到了高欢。
高欢当初在尔朱荣手下做事,自然是认识北乡长公主的。当高欢与长公主相遇的那一刻,高欢一眼就看中了长公主身边携带的三百匹骏马。
优良战马是冷兵器时代的紧俏战略物资,谁见了都会眼红,高欢的部队人多,但缺少好马。现在三百匹好马就在眼前,高欢大喜,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虽然高欢知道这些马不是自己的,但东西落在谁手里就是谁的,战乱年代,谁还讲什么道德礼义?
高欢下令部队将三百匹好马尽数抢过来,不过确切的说,高欢不是抢马,而是换马,就是高欢把自己军中的三百匹劣质马送给长公主,强行换来好马。看着北乡长公主带着三百匹劣马,哭哭啼啼地消失在如血残阳下,高欢再也忍不住了,他骑在马上仰天大笑!他笑这个女人不识好歹地拿她的死鬼丈夫来压自己。“太太死了压断街,老爷死了没人抬。”人走茶凉的道理她都不懂?真把自己当公主了?公主又如何,元子攸还是皇帝呢,照样被人吊在横梁上!
晋阳城中的尔朱兆听完叔母的哭诉后,差点气炸了肺,也差点臊红了脸。前者是因为他没想到高欢会做出如此龌龊的事情,后者是因为他终于明白,慕容绍宗的那些苦口相劝,是真正的忠臣之言。
尔朱兆立刻释放慕容绍宗,厚着老脸向慕容绍宗致歉,并将高欢干的好事告诉慕容绍宗,问慕容将军该如何应付越来越难缠的贺六浑。慕容绍宗给尔朱兆出的主意也没什么稀奇的,无非就是劝尔朱兆火速追上高欢,一来质问高欢为何抢公主的马,二来找机会对高欢下手,除掉这个心头大患。
尔朱兆现在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试一下了。
不过尔朱兆还是慢了一步,当他紧赶慢赶,追上高欢时,高欢刚刚渡过漳河。尔朱兆站在河对岸,能清楚的看到,高欢站在河的另一岸,正在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隔着寒流滚滚的漳河,尔朱兆大声质问高欢:“贺六浑!天柱大将军生前待你不薄!今天柱已薨,你便强夺长公主的马匹,你这么做,对得起天柱大将军么!”
高欢也许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他早就准备好了台词,高欢下马,在河对岸给尔朱兆下拜,假装满脸无辜的大声为自己辩解。高欢说自己并没有抢公主的马,只是借马。当然高欢“借”东西,是从来不需要借贷人同意的,只要他需要,他就去“借”,连张白条都懒得写。
这次尔朱兆来追债,其实倒不是要和高欢翻脸的,至少尔朱兆没有做好这个准备。尔朱兆似乎更热衷于在高欢那里找回自己的面子,不然以后还有什么脸面见慕容绍宗?也许高欢看透了这一点,所以他才敢揪住尔朱兆的七寸狠打。
高欢用威胁的口气告诉尔朱兆:“所以借公主马,非有他故,备山东盗耳。王信公主之谗,自来赐追,今不辞渡水而死,恐此众便叛。”高欢说这话有两个意思,一是如果你不让我去剿灭山东“盗”,这些“盗贼”杀到晋阳城下,后果你自负。二是如果你今天把我逼急了,我就死在你面前。我死了无足轻重,但我手上这些强人会立刻向你发起进攻。
尔朱兆觉得自己又一次误解了高欢,自己总在误解好人,他都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为了安抚高欢,尔朱兆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他骑着白马,泅水过河,孤身来到河对岸,他要用行动来向高欢证明自己的清白。
尔朱兆情绪似乎非常激动,他来到高欢面前,拔出自己的佩刀,强行塞在高欢手上,然后把脖子伸出老长,略带哽咽的说道:“我若有害高将军之心,天打五雷轰,出门让狗咬。今日我落在你手,你可杀我,以证明我对高将军的一片赤诚。”
尔朱兆此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连高欢也没想到尔朱兆居然会单纯到这种程度?尔朱兆根本就不了解高欢,他怎么知道高欢就不敢对他下手?南宋遗民胡三省对此有段精彩评论:“古之豪雄推赤心置人腹中者,必其威望有以服其心,智力足以制其命,然后行之以安反侧,然亦未至如尔朱兆之轻率也。”
尔朱兆的运气很不错,高欢没有杀他的意思,至少不是现在。高欢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杀尔朱兆,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高欢不想替尔朱家族清理废品。杀了尔朱兆容易,但万一尔朱家族再选出了一位英明的统治者,那高欢征服天下的美梦就将化为泡影。所以留下尔朱兆继续管理尔朱家族,对高欢更为有利。
还有一点,契胡兵的实力非常强悍,如果高欢和契胡人纠缠不休,极有可能会出现第三方势力跳出来捡便宜。正如高欢后来对劝他杀掉尔朱兆的部下们说:“若英雄乘之而起,则为害滋甚,不如且置之。兆虽骁勇,凶悍无谋,不足图也。”
高欢的演技超级精彩。
高欢突然跪在地上,抱住尔朱兆的大腿,泪流满面的说道:“大王何出此言!我贺六浑早先落魄无依,是天柱大将军收留了我,给我一口饭吃。天柱与我,恩同再造之父母,贺六浑虽愚鲁,亦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今天柱已薨,大王乘时而起,万众归心。四海之内,孰敢不服?贺六浑生是尔朱家人,死是尔朱家鬼!苍天在上,神明可鉴!”话还没说话,高欢已经哭倒在地。
看到高欢这么精彩而无耻的表演,他身后的尉景等人差点没被恶心死:大哥,你还是人吗?
高欢很无耻,尔朱兆很单纯,他听完高欢的“肺腑之言”,几乎也落了泪。尔朱兆紧紧握住高欢的手,说道:“兄弟,啥都别说了,缘分呐!”
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尔朱兆情绪激动的将自己骑乘的白马摁倒在地,一刀放了血。尔朱兆指着这匹倒霉的白马,指天划地的与高欢约誓,无非是“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若害高将军,不得善终”之类的毒誓。高欢强忍着笑,和尔朱兆一起完成了所谓的歃血为盟。
随后,二人抱来几个大酒坛子,坐在帐中胡吃海喝。尔朱兆喝的昏天黑地,胡乱睡了一夜后,第二天一早,尔朱兆骑着高欢送的一匹马,过河回到了对岸。可能是酒醒的缘故,尔朱兆突然感觉自己昨天的表现有些太幼稚了,贺六浑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难道还不清楚吗?
为了试探高欢对自己的忠诚度,他派人过河,邀请高欢去他的大帐议事。高欢倒是爽快,准备上马过河去见尔朱兆。经过这几次戏耍尔朱兆,高欢越来轻视尔朱兆,对尔朱兆的戒备也越来越轻。
这时的高欢已经明显有些自信心膨胀,他相信自己即使孤身深入虎穴,也有足够的办法应付尔朱兆。在高欢眼中,尔朱兆不过是一块浮云,但在高欢的部下孙腾眼中,尔朱兆依然爪尖牙利,一旦尔朱兆变卦,高欢就将死无葬身之地。孙腾劝止了高欢。
高欢没有过河见尔朱兆,就等于当众扇了尔朱兆几个响亮的耳光。尔朱兆总算看清了高欢的嘴脸,气的在河边指着高欢破口大骂,高欢微笑着欣赏尔朱兆气急败坏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