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那年秋天醉歌儿旗的王爷府经过了近两年充分的准备,上上下下,忙乱成一片,准备迎接京城下嫁来的十三格格,不料,娇生惯养的十三格格因为出门登轿前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就又把成亲的喜日子往后推了一年。
这让老苏王爷着实空欢喜一场,禁不住仰天长叹:娶皇家女,果然比登天还要难呀!
十三格格年纪不大,辈分不低,她是宣统皇帝的姑姑辈儿。其阿玛和硕定郡王与理藩院尚书善耆、绥远城将军奕古都沾着亲。下嫁醉歌儿旗这么个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格格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可君无戏言,既然皇上把她御赐给了苏王爷的长子,也只能认命了。可她从小使性子使惯了,硬是把婚期推了一年又一年,这一年实在推不过了,苏王府来迎亲的人马已经在京城住了小半年了,天天派人来催,无奈,只得打点行装,准备上轿。不料刚出郡王府的大门,一股旋风袭来,把格格头上插的一朵绢花给吹落了地,与此同时,格格鼻子受了刺激,打了一个喷嚏。这一打喷嚏不要紧,却让格格想起不久前她在寺庙里抽到的一支签,那竹签上有“气若中来,君莫远行”两句话。格格朝着旋风去的方向啐了一口,然后一扭小蛮腰返回了郡王府,只说身子骨不舒服,日子不吉利,不能远足。其母巴不得女儿能在身边多陪她些日子,一张帖子打发了苏王府派来的使者。
消息传回苏王府,王府顿时一片消停。只有一个人心中暗喜,那就是苏王爷的长子、准备要当新郎官的苏德。原来苏德从小病弱,生性喜静不喜动,他对女色没有任何欲望。也许是每天要喝大量蒙药藏药的缘故,他越来越瘦弱,眼窝也越来越深陷进去,风儿一吹身子就打晃。他早闻十三格格是个辣子货,什么事情都由着性子来,倘若将她娶回来,岂不是等于娶了一条母大虫?就凭自己这个样子,怎么能驾驭得了她呢?
他希望十三格格只是一个传说,永远不要来才好呢!
还有一个人听说格格推迟了婚期也心中窃喜,是大脚奥肯。奥肯原本是望穿双眼盼望格格前来完婚的,因为她为这个婚礼倾注了太多的心血,不说别的,就是那件给新娘子准备的婚礼服,那是多少个日日夜夜里,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呀!她日夜盼望着婚礼快些举行,她好一睹格格穿上那件蒙古袍的风采,同时也省去她没完没了的操劳。可是不巧的是,眼见得婚期临近,她的肚子也一天天鼓起来,扳手指头算了一下,格格的大婚正是在她的月子里哩,她正好不能去伺候格格了,这也就意味着她不能亲眼目睹自己的成就了,对她来说,那是何等大的遗憾啊!好在婚期又推了一年,奥肯听了心里特别高兴。
当秋风把人吹得清清爽爽的时候,奥肯分娩了。当初奥肯怀孕时,杨森颇有忧虑——他怕孩子在母腹中和自己一样,赖着十几个月不出来。事实证明杨森的忧虑不但是多余的而且是可笑的,奥肯是掐着日子分娩的,日子一天也不差,顺利生下来一个七斤八两的大胖小子。杨森那时还太年轻,十九岁得子,他还没有体验到太多的幸福,他还不太清楚一个当父亲的责任是什么,他还在玩兴正浓的年龄。第一眼看到自己的儿子,他心底居然泛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再也不愿意多看孩子一眼。所以当奥肯兴高采烈地抱着孩子让他起名字时,他不咸不淡地说:咱没上过学堂不识字儿,你去请王府大管家帮着起一个吧。奥肯撇撇嘴说:就大管家肚子里那点儿墨水儿,我都没看在眼里。你是他的阿爸,这名字应该你起。再说你现在不也每天捧着书在读书认字儿嘛,不至于那些书你都白读了吧?杨森推不掉,思忖再三,给儿子取名为“杨·乌拉”,汉名跟了蒙名之意,叫“杨山”。
婚后的杨森渐渐收敛了野性子,把心思放在衙门里了。他开始用功读书,蒙文汉字一起学。苏王府有两位专门请来教王子格格的先生,一蒙一汉。这两位先生成了他的朋友,对他的虚心请教给予了足够的热心回报。他聪慧的天资渐渐露出了锋芒,难认的汉字对于他来说居然没有多大的难度,他很快就能通畅地读四书五经了。《史记》和《蒙古秘史》一起读,《三国志》和《青史演义》同时看。以前不读书不知道,现在一读,方领略到汉文化果然博大精深,不可小觑,那里面的学问大着哩,修身治国平天下,书读透了,够他受用一辈子呢。
为了丈夫,奥肯把大福晋伺候得更加服服帖帖,满心欢喜。大福晋一句话,就让杨森当上了笔帖式。这下他更加风光起来了,回到羊群滩村,乡亲们见了他,都恭恭敬敬地和他打招呼,不少人开始称呼他“台吉老爷”了。这使他心中特别得意。只是衙门里的事情实在是太轻闲了,他经常觉得无事可做,为了消磨时光,读书是他最好的选择。
那时候他还没有太大的野心,能在衙门里当上笔帖式,他已经非常心满意足了。
他没料到,一桩微乎其微的小事儿,差点儿让他折戟沉沙。
衙门里本来没有多少事儿,但那天梅林大人派人送来一份通缉一名逃犯的文书,来人传话说这是急活儿,大人要得急,得马上抄录几份出来。
衙门里总共有五六个笔帖式,这急活儿传来传去,最后传到了杨森手里。他也想往下传,可左右一看,所有的人里数他最年轻,也数他到衙门来得最晚、资历最浅,他传给谁也不合适,于是硬着头皮开始抄录那文书。他倒不是怕自己的蒙文字写得不好看,而是想起了一件事情——那东梅林不就是当年让人鞭笞他屁股的陶德大人么?这让他心里很不痛快。虽然陶梅林很少在衙门里露面,但杨森心里有个疙瘩一直没有解开,只要听说是陶梅林来了,他马上借故躲了出去,尽量不和那位二少爷打照面。也许陶梅林把他早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但他心底除却不去当年受耻辱的阴影。
可能是心里不痛快,所以抄录文书就抄录得特别慢,而且总是出差错。好不容易抄出半页纸,可一不小心把墨洒在了纸上,只得从头再开始。
就在这时,几名保什浩从外面拿人回来,可能在办案的时候都多少拣了些便宜,一进衙门几个人就吵吵着要好好赌一把。他们赌倒也罢了,偏偏要把杨森拉上一起赌。原来杨森当保什浩的时候,跟他们几个关系处得不错,而且他的赌瘾很大,大家都知道,所以拉他来一起耍。杨森推让了几句,那几个弟兄哪儿容他推辞,不由分说,就把他拉到了赌桌上。一摸牌,他的手就痒痒起来,一开局,哪里还能下得了牌桌!越赌越来劲儿,早把抄录文书的事情忘到脑门儿后了。
若论赌,一般人都不是杨森的对手。他在这方面开窍特别早,而且也特别有灵性,在牌桌上他能洞悉每个人心里在想什么,还能算出他们想要哪一张牌。无论是麻将还是推幺九还是挂胡摸纸牌,他都玩得得心应手。在牌技上,他喜欢集储实力,要么不赢,要赢就赢大的。譬如麻将,小屁胡他是从来不屑一顾的,他总是要想办法打清一色或者一条龙,如果风头幺九多的话,他也敢叫十三幺。
陶梅林在衙门花厅久不见那份抄录的文书送来,就派人去取。跑腿儿的人很快回来了,说衙门的抄录间里没有人,文书原样不动在那儿放着哩。陶德问人呢?回道:人在后堂耍钱呢。陶梅林听了大怒,马上大步向衙门后堂奔去。
杨森正赌在兴头上,根本没有留意到陶德少爷闯了进来,依然吆五喝六地大呼小叫着。陶梅林气坏了,大喝一声,上前一脚踹翻了牌桌,所有的赌客们这才傻了眼,呆呆地望着怒发冲冠的陶大人。
陶大人问谁是抄录文书的人?
杨森顿时脑袋轰的一下子。但他马上镇定下来,挺身上前,一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气派。在以后许多年里,杨森经历过数不清的危难,他的脑袋再也没有轰的一下子,越是紧急情况,他越是出奇地冷静,这种临危不惧的心态造就了他铁一般的性格,也是他战胜了一个又一个强大对手的法宝所在。
陶德的眼珠是一种浑浊的黄色,这种眼珠盯人,便是一种阴冷,会使被盯的人不寒而栗。他就用那对儿黄眼珠恶狠狠地盯着杨森,似乎记起了当年的事情,或者根本就没有记起来,他只是无法遏制自己的愤怒。他的这种易怒而不克制的性格恰恰与杨森形成鲜明的反差对照,也是日后将要被杨森牢牢抓住的一根软肋。
杨森满不在乎的神情彻底激怒了陶梅林,他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对这个比他高出整整一头来的年轻书吏高声叫喊着,并且马上让人喊来了管旗章京,要他立即把杨森除名,把他从衙门里赶出去。管旗章京不敢违背陶大人的命令,只得对杨森下了逐客令。
衙门里的消息传得飞快,马上传到苏王府里。奥肯一听顿时慌了神儿,急忙来找大福晋,跪在大福晋面前不停地磕头,请福晋为丈夫说话,不要把他除名。大福晋吃素念佛,生出一副菩萨心肠,叹了口气,答应替杨森求情,便派了个丫环去请二少爷过来说话。
陶德听说大福晋请他过去,不由一怔。他不是大福晋生养的,一直与她形同路人,即使有时遇在一起,也是敬而远之。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大福晋会突然请他过去?
怀着忐忑的心情,陶德进了大福晋房间,一甩马蹄袖,说了声:给母亲大人请安。大福晋摆摆手让他坐下说话。他半个屁股挨住了椅子,神情依然惶惑。大福晋没有直入主题,先是和他扯了些别的,诸如天气之类,今年的草场好不好、牲畜肥不肥之类。聊了一会儿,才切入正题。
陶德实在想不明白大福晋为何要为一名低贱的下人说话?可毕竟是大福晋求情,他哪儿敢驳大福晋的面子,考虑到自己的母亲是偏房,倘若得罪了大福晋,她会不会为难自己的额吉呢?或者她在父王那里说几句对自己不利的话,会不会影响到自己日后的仕途呢?
聪明过人的陶德,他一生的悲哀就在于他是一个内心充满了疑虑的人,遇到事情总是要前后掂量,患得患失,以至于一次次错失良机。
他从那把明代的梨花椅上站起来,对大福晋拱拱手说:孩儿听母亲大人的,就按您的意思办吧……
一直躲在一旁偷听的大脚奥肯听到陶少爷的这一句话,心里一块巨石这才扑通一声落了地,在心中暗暗叫了一声:阿弥陀佛。
对于杨森来说,这次有惊无险的经历也给他长了一个教训,从此,他再也没有在衙门里或者是在当差的时候赌过,做起事来也更加尽心尽力。很多年后他对赌深恶痛绝,下令全旗禁赌禁娼,博得全旗百姓一片喝彩之声,也为他赚足了名声,此为后话。
从那一刻起,杨森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这位陶大人是他的天敌、他的冤家、他的死对头,看来今后自己少不得要与他斗上几个回合了,至于鹿死谁手,到时候走着瞧吧,哼!
他不喜欢那对儿阴冷的黄眼珠,听人说:黄眼珠的男人最难斗……
苏王府的大少爷终究还是没能躲过传说中的格格,这年秋天,苏王爷再次给皇上上奏,请求完婚。龙颜不悦,责备定郡王。定郡王不敢怠慢,急忙劝说女儿,软硬兼施,恩威并行。十三格格见再也无法拖延婚期了,只得答应出嫁。
于是苏王爷亲自陪伴着十三格格出京城,前往红格尔和硕旗。十三格格坐着红呢子大轿,用人家奴再加上护送的兵丁足足好几百人,一路上前呼后拥,出居庸关,经宣化大仝,过杀虎口,一行浩浩荡荡来到了黄河古渡口高龙渡。
十三格格生性快乐,喜欢玩耍,只觉得这一路好漫长、好寂寞,心中甚为不快。尽管苏王爷不断前来问寒问暖,让王府的家奴小心伺候着,可她就是郁郁寡欢,一脸冰霜。
突然听得轿外唢呐高奏,鼓乐齐鸣,接着又听见马头琴、四胡、三弦、竹笛等乐器奏出蒙古音乐,煞是好听。十三格格急忙撩起轿帘向外张望,只见高龙渡早已经张灯结彩,火树银花,一艘气派的大木船上,桅杆上挂着一串串红灯笼,其余的地方都用彩色锦缎包裹起来,几乎看不到船的木头。光这条喜船,苏王府就花销了将近一千两银子。从驿道通向渡口的路上,也都铺上了红地毯,干净得没有一星半点儿尘土。两个贴身丫环搀扶着十三格格下了花轿。早已经恭候在此的全旗文武仕官见了格格,一同齐刷刷地跪下,山呼贺喜。
十三格格这时候心情陡然好转,一路的沮丧一扫而光。她喜欢热闹,喜欢人们把她当回事儿,最受不了的就是被轻慢。两个丫环搀扶着她走上了陆地通向喜船的踏板。那年闹干旱,黄河的水比往日浅了许多,所以船离渡口就停泊得要远一些,那踏板也就架得要长一些。十三格格迈步上去,没走两步,就觉得踏板颤颤悠悠,人仿佛行走在半空中的云端之上,不由惊叫一声,退了回来。平日里格格就是这一惊一乍的性格,但苏王爷哪里知道,只是觉得格格胆小不敢走那踏板,急忙喝令一个膀大腰圆的家奴上前去背格格上船。那家奴飞快走到格格面前,半蹲下身子,等着格格爬到他背上,好背格格上船。十三格格看见那家奴对着自己高高撅起的屁股,又好气又好笑,抬起金莲一脚猛踹过去,便将那家奴踹进了滚滚流淌的黄河里。
前来迎接的官吏及护送的兵丁家奴以及看热闹的百姓全都傻了眼。
十三格格冲着一路屁颠儿小跑过来的苏王爷怒喝:你旗里面难道连个女人也找不出来了么?叫个大男人来背你儿媳妇?你也好意思啊?你不要脸,姑奶奶还怕丢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