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小千看到,嫂子把脸盆里本来很清凌的水倒掉,从水龙头那里又接了半盆新的,有模有样地净完手,打开随身带着的一个坤包,拿出一支细圆的什么膏,挤在手上,反复搓弄一番,两只手变得很白很嫩。
他下意识地来到兰英身边。兰英以为他要帮自己洗碗,便说:“你也歇去吧,这里不用你。”贾小千看了一眼她红肿粗糙的一双手,没好气地说:“别自作多情。”
余波未尽,哥哥一家人下一次来的时候,细心的嫂子竟给兰英带来一本菜谱,弄得贾小千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再开支的时候,他带着一股义愤,给兰英买了一盒名牌化妆品。当兰英得知就这么小小的一盒化妆品,差几块就上千了,她哭笑不得,跟他闹了一场。贾小千被激怒了,把化妆品掼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好在那化妆品是牙膏体的包装,虽然被踩得变了形,但里边的制剂却没有泄漏而出。兰英每天早晚都要像完成任务似的在手脸上涂抹一番。看到贾小千讥讽的表情,兰英说:“别以为我是在领你的情,我是心疼那钱。”
“你可真贱!”贾小千心里说。他之所以没有说出来,不是给兰英留面子,而是给自己。因为在他农民的意识里,女人是男人的影子。
送过一句“我信”之后,贾小万翻身下了床。他看着冒烟的炉子对贾小千说:“你可真行,你明明知道我多喝了几杯,得眯上一觉,你却用炉烟熏我,你是怎么回事?”
贾小千嘿嘿一笑:“哥,真的对不起,我也是为了你好,怕冻着你。”
贾小万不耐烦地摆摆手,咳嗽起来。
他蹲下身去,一眼就看出了炉子生不起来的症结。“你会不会生炉子?”由于没睡好觉,心中懊恼,语调失控。
“嘻嘻,我都挺大个人了,哪能连个炉子都不会生?”
“会生个屁!”
随着大哥的一声屁,做弟弟的哆嗦了一下,身子立刻就矮了下去,眼里一团迷惘。
“你生的是蜂窝煤炉子,而不是传统的地炉子,炉条上得先搁一块烧焦了的蜂窝煤,不然刚生成了的炭火就全漏下去了。”看着弟弟委琐的样子,他又补充了一句,“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贾小千的心被扎了一下,本能地睙乎(京西口语:瞪)了哥哥一眼。
“怎么,还不服气?”贾小万的脸色很不好看。
贾小千赶紧堆出一脸的谄笑,“哪儿敢呢。”
贾小万的脸色还是不好看,继续说道:“你不从自身找原因,反而怨炉子,让我说你什么好?嗐,我算是知道了,什么是‘怂(读sóng)人大脾气’。”
这等于是在说,我看了,你除了有一个坏脾气,什么正经事也干不了。
当啷一声,贾小千手中的斧子掉在了地上。
这哪里是哥哥对弟弟说话,像是上司在训斥一个下属。
贾小千不能承受,但又不好发作,一声不吭地走出门去。
到了大门口,他倚在水泥门柱上发愣。他妈的,好日子是你给的,但是,好歹咱们是亲兄弟,跟你的下属是不同的。他心里很不是滋味,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眼泪落尽之后,他觉得眼睑有些冷飕飕的,便用沾满烟尘的手狠狠地揉了两下。一张干净的脸,立刻就花了。正这时,兰英走出门来,她要去倒垃圾。见状,不禁撇一撇嘴,“你可真成,一干活就挂相。”他真想上去扇她一个耳光,但立刻就忍住了——真是奇怪,这个瞬间,他心里竟生出来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念头:这个女人也不容易,她是勤劳而无辜的。他嘿嘿一笑,“倒你的垃圾去吧。”
兰英的背影也很不好看,臃肿得失了女人的身形——
也是他妈的吃肉吃的。贾小千愈加郁闷,他想着,无论如何得发泄一下。在寻找目标的时候,在门柱上竟发现了一只饱满的蜥蜴。他以为是死的,因为蜥蜴是夏虫,是不会活在寒冷的冬季的。但定睛一看,蜥蜴的尾巴还一翘一翘的,做着生命的证明。他还是不敢肯定,便大声地咳了一声。受了惊动,那只蜥蜴向前移动了一段,声波消落,它又懒懒地止在那里。这他妈的东西,生不逢时,也胆大得不怕人!贾小千很是不平,恶狠狠地摁过去两个指头,想把它一下子捻死。打击就要落在身上的时候,蜥蜴突然朝远处蹿去,烟一样跑得没影了。他只捻断了它的一截尾巴。尾巴落在他的脚下,还蠕动不止。他抬起脚来,想重重地踏上去,但他一下子想到了老辈子的一个说法——
千万别打不僵之虫,便说了一句:“老子不跟你治气。”很有同情心地把脚放下了。他的手指很锐利地疼了起来。刚才用力过猛,戳着了。他不停地用哈气嘘着手指,疼痛未曾彻底消减,但是他的心情却平静多了。
他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堆着满脸的笑容又回到了屋里。
这时,贾小万正忙着生火,见贾小千的样子,很是诧异,心里说:“这个人,真是无可救药,没皮没脸。”
贾小千说:“哥,这点小事,不用劳您大驾,还是我来吧。”他居然用了“您”字。
贾小千埋头生火,把贾小万晾在了一边。
贾小万躺也不是,坐也不是,觉得训斥完别人之后,总得做点什么才是。他巡视了一番之后,发现烟熏火燎之下,屋里的家具上落了一层尘土,便心头一亮,找来了一团抹布。贾小千察觉了他的意图,一把将抹布夺了下来,“哥,这可使不得,还是我来吧。”
贾小万觉得呆在屋里有些别扭,便走出去遛弯了。
贾小千一边生火,一边擦拭家具,脸上汪着属于自己的笑。他对自己说:“我是屋子的主人,屋里的事儿哪能用旁人插手呢。”
炉里的劈柴均匀地燃烧着,屋里渐渐地有了温度;温度一上来,火焰烧得更起劲了。难剃的炉子,终于如愿地生着了。
新放上去的一块生煤,已红了一半,他又续了一块,上蹿的火苗暂时隐忍下来,他知道,用不了多久,本性向上的火焰就再也压不住了。
他搬过一把椅子,坐在炉边,像欣赏春花绽放一样,看着火苗往上爬。他眼仁里的火光一闪一闪的,竟忽闪出爸的影子。
那年围着肉锅等爸,等得连肉香都闻不到了,还不见人回。被巴掌打出的怨恨渐渐变成了牵挂,“爸到底是怎么了?”小哥仨面面相觑,在肉的欲望之外,生出对亲人的呼唤。
妈不再瞭望,呆呆地坐在炕沿上,像失去了知觉。因为她没往好处想,因为她知道,爸去的地方是一般人不敢去的悬崖峭壁——在那种地方有一种值钱的东西——
寒号鸟的粪便,一种名贵的中药:五灵脂。五灵脂卖到山外的供销社,可以换来现钱,可以买到口粮。这个年关,虽然锅里还有几块肥肉,但过了年就亏粮了。临出门的时候,妈劝爸,还是平平安安把年过了,再去也不迟哩。爸说,怎么不迟?亏粮的又不仅咱一家,都打这个主意,一起跑到山上去,能弄到几把五灵脂?得抢先下手。妈说,那咱哪儿也不去,大不了咱就去借粮。借?借,还不得还?依咱的脾气,既不想背包袱,也不愿欠人情。爸的意志很坚定。
天都大黑了,门嗵地被撞开了,裹着一团寒气,爸跌了进来。肥胀的一只口袋,滚到肉锅旁,止住了。爹瘫仰在地上,脸上冻着一团怪异的笑。妈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爸的厚棉裤的两个膝盖都磨破了,棉花外翻着,上边洇着的血,出奇的红。妈大叫了一声,撕开大襟,把爸的腿紧紧地揽进怀里。
那个年关的肉啊,都香到骨头里去了!
贾小千咂咂嘴,一边回味着,一边往前挪了挪椅子。炉火烤得他浑身犯懒,但七窍却异常清明。“爸那个人啊!”他摇摇头,感到爸真是条汉子。
贾小万回来了,见贾小千很自得地坐着,揶揄地一笑,“着了?”
贾小千懒懒地抬抬眼皮,一笑,“着了。”
他突然觉得这样做有些不妥,赶紧站起身来搬过一把椅子,“哥,你坐。”
哥俩坐在炉边,半天没有一句话。你咳一声,我咳一声,都觉得有点不对劲。
还是贾小千沉不住气,说道:“哥,你以后再来,别弄那么多东西了,托你的福,我这儿真的什么也不缺。”
“别想那么多,又不是自己花钱买的。”贾小万坦诚地说。
“这我知道。”
“既然知道,用就是了。”
“不过,哥你也知道,咱这号人就怕糟踏东西,比如你弄来的成扇的肉,怕搁坏了,就可劲地吃,到了最后,不是为了解馋,成了为吃而吃了。”贾小千拍了拍肚子,“你看,都吃了这么一个大肚囊子,干点活就喘。我现在琢磨着,你说这人,吃那么多肉干吗?”
“不送你,那我送谁?”
“送谁都成,送谁谁不说你好?”
“那倒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