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两个孩子,这不是压力乘以二的算法,如果养不起,那孩子们全完了。老许去了理发店,把白发染回黑色,做了一个牌子去天桥下面蹲点,重新干回力工的老本行,往五楼六楼搬砖搬家具。他都退休十年了,他没敢跟任何人讲,他已经六十三岁了。
每一天他都要把账算清楚,今天赚了多少钱,还差多少才够养两个孩子。攒足的计划遥遥无期,可生产的日子是定好的,就在那里,最多还剩三个礼拜。他琢磨能卖的东西,首先是那十六本集邮册,他玩集邮快五十年了,一册册放到自行车后座,他推到邮局门口,数九寒天他浑身哆嗦着站了三个下午。他以为这些是生命里最值钱的,可全部卖光才一千出头。最后一本他死掐手里不松开。他哀求说,长春还是伪满首都的时候就有这本了,多少再加点儿吧。
失去邮票的头一夜他有点儿恍惚,天一亮他就破罐破摔地要把所有东西都卖掉。整套家具多少钱?三十?拿走吧。手表多少钱?十五?十七我就卖!玲玲看着她爸发疯也不敢阻拦。她最受不了的是,老许要把她最钟爱的电视也卖掉。她咬着嘴唇一脸委屈。老许说等咱家有钱了,孩子们出息了,再买个彩色的。
没有了电视,玲玲只能对着窗外的大雪发呆。她看见他推着一车的东西消失在白色尽头,不一会儿那里就回来一个空着手的黑点。哦,老许把自行车也卖了,以后来回就是走。
家徒四壁,除了发愣只能睡觉,每天玲玲都要睡上一个午觉才醒来,有时候午饭后还能睡上一觉。有天午觉儿她被老许惊醒,老许正吃力地从她手腕上把玉镯拽下来。玲玲睁眼就要往外跑,手被爸爸死死拉住,这把她逼急了,冲着老许使劲吼,这是妈妈给我的!
你记得你妈妈长什么样吗?那你就别要孩子!老许比她更大一个分贝,这把女儿吓着了。玉镯被撸下来,玲玲一抽一抽地哭,她说,你不是我爸爸,你就是认钱,你会把我孩子也卖掉,我绝对不会生下来,你没机会把他们抢走!
玲玲说到做到,算好三个星期临产,她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早一个星期老许就不再去天桥等活儿,只在家陪着她,可一天不来,两天不来,十天又不来,就仿佛那俩孩子在子宫里走迷路了,找不到出口似的。
有时候老许会问问她怎么样,有没有异常。每到这时玲玲就瞪大眼睛望着他,似乎在警告,永远别想打这两个孩子主意。玲玲发现了新的娱乐,家里的弹簧床可以蹦着玩。老许劝不住,好说歹说让玲玲答应只往正上方蹦,别往床边跳。
老许的新乐趣是养花,那种没人要的君子兰,土是在花坛里挖的,花盆和苗都是跟别人讨的,比集邮好多了,而且老许因此关心每天的阳光了。
快过年了,玲玲也没动静,蹦床技术却愈发娴熟。老许看她挺着肚子一上一下,比跳在自己心上还难受。每回跳床玲玲都念念有词哼哼唧唧,腊月二十三的声音特别大。老许的眼神跟着她上上下下。他辨识了好半天,确定玲玲毛裤上的黑道道不是脏东西,是被浸湿了。他声音发抖,一着急嗓子又哑了,对着玲玲喊,你快下来,你羊水破了!
10
林宝儿跟修智博讲,教诗歌的老师姓李,非常喜欢她这个学生,觉得她有很强的文学领悟力。修智博听完哈哈大笑,说可能因为你是她唯一一个生出来了的学生吧,见过世面,她其他的学生还在人家肚子里呢。林宝儿不高兴,像修智博这种人一旦跟你混熟了,就狗嘴吐不出象牙。他的话一下子否定了两个人,一是李老师怀才不遇,可见才能一般;二是讲林宝儿并不是真聪明。林宝儿噘着嘴,猛踩一脚刹车,对修智博扬着下巴说:“去去去,自觉坐后排去!”
那天修智博是陪她听胎教课,第一次有人陪她听诗歌。她喜欢上了诗歌,也喜欢李老师。每次课后她都会跟李老师去喝碗鱼片粥,再把她送回家。林宝儿什么都跟她说,她讲了怀孕是怎么回事,讲了佳明是什么样的男孩,讲了当初为什么不肯嫁给他,因为佳明知道她以前的一切,她当时没觉得,只是不隐瞒,后来明白肯定不能嫁给知道她太多的男人。因此她又讲了自己的过去,来解释她为什么没有那种经济压力。
李老师托着腮听她说完,这跟林宝儿的倾听姿势一样。她喜欢李老师对她经历的反应,不羡慕,也不反感,通常别人的这两种态度都令她不安。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没有一技之长,”李老师说,“你下一个男人还是要问,你哪来的钱?”
“还会有下一个吗?”她脱口而出。她无法想象哪一天,一个长相天马行空的男人会替代佳明的脸,印在她心里。
“总会有的,你会重生爱别人的欲望,盼望那个人也爱你。”
林宝儿喝了一口奶茶,没说话,她回想当初对佳明从认识到爱的那个过程,甜蜜而苦涩的旅途,还会再复制一次吗?什么样的男人才有这种资格呢?
“你要学点什么。”李老师建议,“它不仅仅能让你现在的生活变得名正言顺,还可以让你慢慢发现,你自己的未来才是最重要的。”
就是最后一句,彻底把林宝儿拽走了。那天她把车停在楼下,迟迟没有上楼,将自己的二十七年全过了一遍,佳明说对一半,她是缺前途,但更缺少信心,只有她真的学会了很多知识,她才能像信任那些人一样信任自己。
她报了北师大的成人自考,她询问过李老师,像她这么对诗歌感兴趣,可以先学汉语言文学。开学的头一夜没睡好,啊贵在笼子里叫个不停,踩着那个圆环以电扇一样的速度在转。后来没声音了,她打开灯面对笼子,捂着脸失声哭出来:“啊!贵!”
中午她开车去了平安大厦,十九层C座,名片上这么写的。她一眼就看见了在角落里吃盒饭的修智博。“调皮捣蛋的学生才会被老师分到这种位置。”她过去靠在他办公桌上,说,“你下午有事吗?”
“有,我只要上班,就全是事儿。”
“你上次说,我只要把佳明的孩子生出来,能分着多少钱?”
修智博愣了一下,开抽屉翻出文档,在计算器上算了一遍,说:“照现在的行情,有三百多万。其实险金没多少,据说他的画,因为绝版,越来越值钱了。”
“要那么多?”
林宝儿直接往外走。修智博看着她背影从门口拐出去。她的包还在这儿,那她就是抽烟去了。他抓紧时间把饭菜往嘴里扒拉。他可不想让她以为,自己吃盒饭还能吃得这么香。
没两分钟林宝儿回来了,见他刚才还一盒的饭忽然没了,她会心地笑了:“你没吃饱吧。你下午请个假,陪我办件事。事办好了,你要吃什么我请你什么。”
“不成,我忙着呢。”
“忙你个大头鬼!”林宝儿轻踢他一脚,“你必须陪我,我下午去打胎。”
11
过了五个小时,王大夫从产房出来,把老许拉到一边说,这个我无能为力,你女儿根本不配合我们。老许没听明白,苦着脸等他说下去。
王大夫给他打着手势模拟,我们让她扩张,往外顶,但她使劲往里缩,一点也不配合。
不能啊,玲玲一直特别乖,老许抓着王大夫胳膊解释,她是不是紧张?王大夫仰头苦笑,再紧张也不至于把话听反,还有,你怎么当父亲的?王大夫凝视着他说,她晚产了二十天。
老许从门窗望着熟睡的女儿,想进去和她谈谈。但玲玲刚注射镇静剂,一时醒不了。已经是晚上十点半,王大夫说他今晚不回家,现在去吃饭,再过两个小时,看看十二点她醒来的反应如何,如果再抗拒的话,他摇摇头,就很难讲了。说完他大步下了楼。
老许跟在他后面下去,走出医院外面正在下大雪,不时有零星的烟花在夜空闪烁。他踩着新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厂区一号门,敲开一家水果铺要四箱苹果。店里也没这么多,老板问他苹果梨行不行?老许摇摇头,坚决不行,苹果有多少算多少,全部送到职工医院。
本来他想一楼到四楼,病人、大夫每人发个苹果,这个晚上平平安安。一楼发过一半他明白这个想法并不可行。十一点了,他总不能为一个苹果把人家叫醒。而那些没睡的人呢?都在被病痛折磨,更没心思吃苹果。他把剩下的苹果再匀成四箱,放在每层的服务台。这样也能有效果,他抱着最后一箱爬楼梯想,他们老许家一定会平平安安。
四楼的护士看见他上来大声喊他,告诉他许玲玲醒了。产房又一次大乱,他望着那边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居然跑不动。另一个从产房出来的护士冲他喊,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保大人,俩孩子我都不要,我就要我闺女!他吃力说着,可是嗓子又哑了。玲玲在里面时不时地哀叫,这种事不能打麻药的吗?他要抓着裤腿才有力气走过去。王大夫从里面出来拦住他,摘下口罩,抓紧时间抽两口烟,烟雾在他嘴里一圈圈地绕。
她确实开始配合了,但来不及了,他说着又吸了两口,快进快出,接过护士拿来的单子给老许,签个字吧,剖腹。
不能剖,老许摇着头,双手还在抓着裤腿,他向后退一步说,不能剖。剖了就留疤了。
笑话!王大夫呵斥他,转眼这支都抽完了,命重要,疤重要?
疤重要。
王大夫又点上一支烟,使劲咬着烟嘴,离老远都能看见他气得青筋暴跳,他指着老许叫,不剖的话,全死!孩子,大人,三口人,全死!
那也不能剖,剖了就没人要了!他吼出来,也不是针对谁,整条走廊都回荡着他的声音。我闺女脑子有毛病,是傻子,以后我死了,谁也不要她,还不如就这么死了!
产房的护士停了下来,玲玲侧过头,透过半开的门远远地看着爸爸哭。
我救不了你,玲玲,老许死命抓着头发掉眼泪,你得使劲救你自己,爸把话给你撂下,一会儿你要是死了,爸在这儿陪你一起死。
12
大夫介绍三种人流,无痛的,半麻醉的,还有个是不打麻药,就是很痛的。如果全麻醉,医师没法根据病人的痛感刮宫,多少会对子宫有点损伤。反过来讲,没麻醉对子宫危害最小,当然,特别特别疼。
林宝儿听他讲完,看着表格问:“子宫损伤会怎样?”
“可能影响以后的生育,其实可能性很小。”
她伸手在这三栏点了几个来回,说:“那就无痛的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