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又能说明什么呢?几年间,他不断被“敲打”。1950年,《朱桂花的故事》、《女工赵梅英》受到批评;1951年,剧本《人民万岁》、《祖国在前进》受到批评;1952年,舒芜态度与措辞均极严厉的公开信,在《文艺报》发表;1953年被批准赴朝,归国后所写的《初雪》、《洼地上的“战役”》等由《解放军文艺》、《人民文学》发表,《文艺报》也发表了他的《板门店前线散记》,权威人士巴人、巴金还撰写了称道他新作的评论,情形似乎变得令人愉快起来……然仅隔二、三个月,批判即卷土重来,《文艺报》先以读者来信方式,反驳巴人的好评,继之,1954年6月出版的第12期刊登侯金镜《评路翎的三篇小说》,提出路翎小说“有着严重的缺点和错误,对部队的政治生活做了歪曲的描写”,把原因归结于路翎没有放弃其“错误思想和错误的创作方法”;除报刊上的批判,还有会议上的批判,1954年6月7日中国作协主席团扩大会议,“主要议题仍是批评路翎”(李辉《胡风集团冤案始末》)。
侯金镜指责路翎不放弃“错误思想和错误的创作方法”,这不是事实。解放后的路翎,开始“转型”。他的创作,从内容到主题和形式,较四十年代即便不说盼若两人也称得上焕然一新,许多路翎式的个性化的独有的标记不见了,他歌颂、他赞美、他越来越“集体主义”,连语言风格也趋往直白、趋往政治化宣传化……这些变化如此“深刻”,以至于在后世研究者看来或许都有些难以接受,然而时论仍旧不能满意,做出不放弃“错误思想和错误的创作方法”的鉴定。
读《胡风路翎文学书简》,将有一鲜明印象:从前,那些通信总是沉湎于对艺术、思想、人生的思考,随意、尽兴而且充分;而解放以后,这样的内容神奇地不翼而飞,代之而来的,是政治信息的交流和如何把握、领会政策的切磋。路翎甚至会就主题与人物怎样才与政策结合得好,请教胡风,而胡风也就搬动自己对政策的理解,详加“指导”。例如1952年某日(此信首尾皆佚,无法确定日期)胡风致路翎:
一、问题是从工人阶级所领导的国家要求(当时的)上去看。当时,对帝国主义的矛盾是主要的,使资产阶级脱离帝国主义影响,是政策精神所在,也是现实斗争所在。这是主要的,工人阶级的思想。
二、在这里面,批判了资产阶级的动摇和自私主义,通过这去提出某一性质某一程度的爱国主义,正是无产阶级的思想。
三、郭脱离了反动派(也就是帝国主义的影响、关系),这就是他的进步性。何况还有积极生产的内容。
……
六、工人阶级领导——国家在领导,党通过工会在领导,工人群众在领导;通过吴妈等,工人阶级底阶级立场在领导,等等。
……
所谈似乎是路翎的剧本《祖国在前进》。类似的信,俯拾即是。他们当时为之搔首蹙眉、唯恐失误的,只是这样一些事情。
所以,路翎五十年代初创作的品质大幅下滑是事实,却也不能就此责怪他。他已尽了极大努力去贴近“主流”,仍被目为不弃“错误思想和错误的创作方法”。他是如此的苦恼,与其说该接受责备,不如说令人同情。
这样的苦恼,时有流露;有时,表现为焦虑不安,有时则用以笑代哭的方式表现出来。1950年夏,调到青艺不久,一次外出游玩途中,与时任青艺院长的廖承志有如下对话:
说到公式主义,说到观众问题。他说:这样下去,五年内恐怕就要什么都没有了。我说:岂要五年,现在就没有了。我并把青年学生中的一些反应讲给他听。(致胡风,1950年7月25日)
又过了几天,文化部就创作问题开座谈会:
主题是,急迫地需要创作,希望各位“母鸡”生蛋;如果没有鸡窝者,可以帮助找到鸡窝。于是老作家诉苦:批评太凶,空气太严厉,怕。新作家诉苦:批评过左,怕。后来聚餐,大家一齐骂“批评家”——其实又找不出一个批评家来。(致胡风,1950年7月28日)
——这是路翎当时处境惟妙惟肖的写照,“其实又找不出一个批评家来”,遭际的奇特、严厉与真实,尽在其中。1951年7月,随剧院创作组去大连,无聊抑或苦闷中,编了一个笑话在同事中传播:
公赴大连,公收集材料,公编剧本,不成,改编小说,又不成,改编诗,自以为成,当众朗诵,群情愤慨,公自我批评,改编理论,骂人,公乃成;成为文豪。(致胡风,1951年7月27日)
1952年5月8日的信,末尾路翎说了一句话,在我看来,解放后到被捕前他的文学生涯基本都概括在里面了:
我仍然在与教条们打滚,相持不下,很疲乏。他们也疲乏了的样子。
精神奴役创伤
“相持不下”,是他自己的感觉。其实没有“相持”。当“革命的铁拳”挥动起来时,胡风、路翎之流顷刻便砸得稀烂。
从1955年到1974年这十九年中,路翎被监禁和劳改的时间,共十五年;所缺四年,是因为他患精神病在安定医院治疗三年,然后又保释一年。
为什么会患精神病?也无须多说,只看看《路翎传》描写的一个细节:
从早上7时起床就坐在地铺上,要到晚上9时铃响过才能躺下。14小时啊!除了吃饭、大小便、半小时的放风算是运动外,一味地枯坐,简直要把人憋死、坐死!
为了不“憋死、坐死”,路翎开始了“长嚎”,被困的悲绝的野兽所发出的那种“长嚎”。曾卓说,与路翎“关在同一个院子与他为邻”的绿原,“每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睡眠、吃饭、大小便之外,其余时间都侧耳可闻他一直不停地、频率不变的长嚎”:
那是一种含蓄着无限悲愤的无言的嚎叫,乍听令人心惊胆颤,听久了,则让人几乎变成石头……(《路翎的悲剧》)
其实,长嚎是他唯一跟自己对话、避免自我遗失、感受自身存在、抵抗精神崩溃的方式。可惜,这方式本身也极其残酷地伤害着他,“几年后,1961年他终于发狂了”。
令人不寒而栗的是,长嚎竟然给他带去在狱中仅有的痛快、幸福之感,以致落下了癖好。他从安定医院出院保释回家后,仍旧每天做这门“功课”。开始在家中这样做,后来发现邻居受到惊吓,便在预感需要长嚎时,跑到外面空旷无人处,不亦快哉地来上几下。
无独有偶,他的“导师及朋友”、那个思想曾经锋利如刃的胡风,在长期监禁后也精神失常了。胡风之子晓山《片断的回忆——纪念父亲胡风逝世五周年》一文,对此有扼腕的记述。他的目光,变成“呆滞的、有时甚至带着野性的目光”,“让人看了瘆的慌”。他“有几天什么饭都不吃,只喝自己的尿”。夜晚该睡的时候,他却“穿戴得整整齐齐,站在门背后,不说,不动。”治疗中,儿子给他吃药,“药片塞进他嘴里,他又吐了出来,说:‘我不相信你,不相信你的药。’我问他相信谁呢,答曰:‘我相信党中央,相信政府。’”一天夜里,夫人梅志值班看护他,他因被“一种无名的恐惧所驱使,竟要从三楼的窗户向外跳,母亲阻拦他,他打了她一手杖,并打碎了门上的玻璃”……晓山说:
父亲精神不正常的这段时光,令人难忘,令人心碎。我曾经踌躇是否要写这段生活,一是不愿勾起伤心的往事;二是考虑是否会有损父亲的形象。但我想,任何人也无权指责他的理性的一度泯灭。
是的,理性曾一度泯灭;但泯灭者另有其人。
1964年,安定医院治疗后,路翎以精神不正常之故保释回家。一年多后,警方再度将其逮捕,原因是精神失常的他频繁写信申诉,内中不少疯话;然而“阶级斗争学说”不承认存在精神失常,或者说,即便因精神失常而说了“反动话”,也是“阶级斗争”的表现。所以路翎“二进宫”,再回秦城。
1973年,从秦城监狱移至宣武门北京第一监狱塑料鞋厂劳动改造。
1974年,转延庆监狱农场大队继续劳改。该年6月19日,刑满释放,安排在街道“监督”扫地(后被提拔为正式扫地工,月给15元),直至197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