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是西方文明的发源地,西方美学史也是从古希腊美学开始的。
整个西方美学思想的发生和发展,与作为世界观的西方哲学思想的发生和发展,是始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希腊的美学思想与希腊哲学一起,对整个西方美学思想的形成和发展具有深远的影响:“在希腊哲学的多种多样的形式中,差不多可以找到以后各种观点的胚胎、萌芽。因此,如果理论自然科学想要追溯自己今天的一般原理发生和发展的历史,它也不得不回到希腊人那里去。而这种见解愈来愈为自己开拓道路。”[1]这点,对整个西方美学思想的研究,同样也是适用的。
希腊美学思想是在希腊文化的土壤中形成和发展起来的,而整个希腊文化是在西亚和埃及文化的影响下发展起来的。公元前8世纪—公元6世纪以前,两河流域的古巴比伦、赫梯、亚述,以及古埃及都已经出现了相当高度的文化,希腊接受了他们的宗教神话和先进的科学技术的影响,从而才能够迅速发展,一跃而登上当时世界文化的顶峰。
希腊美学思想的产生有它的客观背景,是社会历史发展到一定阶段才有可能的;但也有思想认识自身发展的内在原因,它同时是人类审美认识活动自身发展的产物。人类的审美认识活动经历了漫长的历程,但也只有发展到了一定阶段,才能产生美学。美学是凭借哲学研究所凝聚的认识成果,凭借抽象的概念、推理和论证,从作为审美主体的人和审美客体之间的相互关系出发,以文学艺术作为主要对象,研究美、丑、崇高等审美范畴和人的审美意识、美感经验,以及美的创造、发展及其规律。这是要以人类发展到具有一定的抽象能力和推理能力为前提的。在达到这个阶段以前,人类对于周围发生的与审美有关的种种事项,早就企图有所解释和说明,不过那时,人们主要是采用形象思维方式去进行解释,具体说来,就是凭借神话。
在人类史前文化中,神话占有特殊的地位,它起到解释系统的作用。它是史前人类的“哲学”、“美学”或“科学”,以神话的形态来解释各种自然现象、人际关系、审美主体和审美客体的关系等。神话在史前人类中,构成一种独立的实体性文化,体现着民族文化的原始意识,因此,作为一种早期文化的象征性表现,远古神话是每个民族历史文化的源泉之一。在其中蕴涵着民族的哲学、艺术、美学、宗教、风俗、习惯以及整个价值系统的起源。神话是一种活生生的行为,是人类早期的思维方式,是他们解释世界的主要的方式。
尽管神话有虚构和想象的因素,但它是一种无意识的虚构和想象,绝非人类有意识地创造出来的某种精神产品。它曾经是人类生活中的必需品,是人类认识客观世界和自身的长河中必然经历的一个阶段,必然凭借的一种方式;也是据以研究包括希腊在内的各民族前美学思维的重要依据。
希腊的神话思维,主要表现为具有深刻的人文主义精神,即一般所说的“拟人化”或“神人同形同性说”;而且与文化创造或文艺的关系特别密切,从而成为希腊艺术的土壤和母胎。由于荷马和赫西奥德等记载下了原始神话的内容和特征,人们可以从中寻觅到前美学思维形成的轨迹。
本卷希腊罗马美学,从公元前6世纪中叶开始到西罗马帝国灭亡(476年)止,前后共计一千多年,它的发生、发展和灭亡,是与整个希腊、罗马的奴隶制的形成、发展和灭亡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大体上可以划分为三个时期。
一、早期:希腊美学思想形成时期
希腊美学思想和哲学一起,是随着城邦奴隶制的形成,特别是在梭伦的“政治革命”(前594年)以后产生的。城邦奴隶主民主政治的确立,促使主体意识的觉醒。在原始氏族社会里,人们结成血缘氏族共同体,这种共同体是当时人类生存、同自然界进行斗争的必要条件,其成员还没有意识到独立的个人存在,因此也谈不到主体(个人)和客体(个人的认识对象)的分离和对立。随着氏族共同体的最后灭亡,特别是随着商品经济和货币的出现和发展,促进了属于工商业奴隶主阶级成员的“个人自由”,意识到个人的独立存在。此外,从根本上讲,只有奴隶制才使农业和手工业之间的大规模分工成为可能,从而促进生产力的发展,为包括哲学和美学等在内的希腊文化的繁荣创造了条件。因为只有这样,随着社会生产力的长足发展,才有可能提供剩余产品,使社会中某一阶层可以脱离生产和交换活动,专门从事文学艺术的创造,以及从事追求智慧的哲学和美学的思考。
早期的以毕达哥拉斯、赫拉克利特、恩培多克勒和德谟克里特为代表的美学思想,是作为他们的自然哲学的组成部分,同他们的数学和自然科学研究结合在一起的,同时还掺杂着宗教神话因素的影响。因此,在同一个思想家和学派中,理性的和非理性的因素往往是交织在一起的。
早期的美学思想,从世界观、认识论和方法论上来讲,素朴的唯物主义和自发的辩证法占了主导地位。肯定艺术“模仿自然”,将对美的研究和万物的本原联系起来,由于肯定数是万物的本原,从而肯定“事物由于数而显得美”;由于认识到对立的因素构成宇宙万物的和谐,从而将和谐与美联系起来;肯定“不同的音调造成最美的和谐”,进而将美与秩序、匀称、匀等、比例等联系起来。以毕达哥拉斯学派为代表,由于将数看作是“更高一级的实在”,从而促使以后美学思想的发展导向唯心主义。
与此同时,由于前美学宗教神话思想的影响,特别由于信仰灵魂和肉体的分离以及灵魂不朽和轮回转世,所以文艺的作用与净化灵魂联系起来,并片面夸大灵感在文艺创作中的作用。这些都成为希腊美学思想发展中的非理性的因素。
渗透在整个早期美学思想中的基本特征是它的直观性。其美学范畴、概念、观念、观点、学说的提出,并不是建立在对人类审美活动、文艺创作和文学艺术成果的广泛研究基础上的,并且对所提出的范畴、学说等也并未提供理论上或逻辑上的论证,基本停留在对客观事物直观的、生动的反映上,但是,以毕达哥拉斯为代表的学派,已经孕育着思辨的因素,开始意识到“沉思”(“凝神观照”)在追求智慧过程中的重要作用。
作为早期的希腊美学思想形成时期,在前美学宗教神话思维中所凝聚的认识成果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和申述了一系列重要的美学范畴、概念、学说:美、美和实在、美和具体事物、美的相对性和绝对性、感性美和理性美;艺术和“模仿自然”;美与比例、尺度、秩序、匀称、匀等、和谐;文艺创作中的灵感的作用;沉思(凝神观照)和某种文艺形式(如音乐)在净化灵魂中的作用;审美活动的认识论机制等。
二、中期古典时代:希腊美学思想鼎盛时期
随着以雅典为首的奴隶制城邦在希波战争中得到胜利,希腊城邦奴隶制开始高度繁荣发展,特别是由于雅典聚敛了大量财富,从而促使文学艺术的创造高度繁荣,呈现为人类史上最辉煌的时代之一。但也由于随着奴隶制本身及诸奴隶制城邦间的矛盾的错综复杂的演变,促使城邦奴隶制走向衰落过程中呈现出一系列现实社会、政治、伦理问题。伴随而来的时代思潮的剧烈嬗变,思想家由关注自然转向关注人类活动本身;哲学家们由关注本原转向关注和探求事物的本体、本质,崇尚闲暇,热衷于追求智慧;加之全社会对美的崇尚蔚然成风。凡此种种,促使美学思想在整个古典时代的一百多年期间,呈现出灿烂辉煌的局面,不仅是希腊罗马美学,而且也是整个人类美学思想发展中最为光辉的篇章之一。
以普罗塔哥拉和高尔吉亚等为代表的智者,揭开了古代人本主义兴起的序幕。随着对自然(“费西斯”)和人为约定(“诺摩斯”)的区别,初步探讨到自然、技艺、艺术以及自然—艺术和模仿之间的联系和区别,艺术和虚构之间的相互关系。智者在美学思想上突出的贡献在于,随着强调“人是万物的尺度”,促使审美主体的觉醒,并随之接触到审美快感问题。但也由于他们将审美主体的相对独立性夸大为绝对独立,认为事物的美丑取决于审美主体,从而成为在美学中主观唯心主义和相对主义的代表。此外,智者作为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理性主义美学的对立面的作用,也是不容忽视的。
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三人之间,不仅实际上存在着师徒相承关系,而且在美学思想上也是一脉相承的。
作为雅典民主政治殉道者的苏格拉底,揭开了希腊美学思想发展史上由直观转向理性主义的序幕,推进由自然转向人的人本主义思潮的同时,凭借理性和辩证法(“理智助产术”或“苏格拉底的辩驳术”),致力于探求美的本质,通过否证有关种种凭感性事物的美的定义,论证了“美自身”的客观实在性,从而开客观唯心主义美学观的先河。在此基础上,探讨了文艺创作和灵感问题,提出和论证了模仿再现自然和模仿再现理念说;也正由于他坚持“美自身”的客观实在性和无形灵魂的不朽说,从而片面强调文艺创作和鉴赏过程中灵感的作用。值得注意的是,苏格拉底对有关美的本质、审美、文艺创作等问题的探讨,不仅凭借逻辑论证,而且是紧密结合具体事物和人的心理活动进行的。
作为苏格拉底的学生的柏拉图,继续和推进了苏格拉底开拓的道路,与理念论紧密结合在一起,制定了客观唯心主义美学体系。从两个世界和两种认识的对立和分离出发,论证了美的事物之所以为美,取决于存在在先的永恒不变的、纯粹的、单一的、无形的美理念,美的事物之所以成为美的,由于该事物模仿或分有了美理念;论证和确立了美理念具有崇高的、本体上的仅次于或相当于善理念的地位和尊荣;结合人的复杂的认识活动,认真、细致、具体地讨论了审美的主体、历程和对象。在文艺对现实世界的关系问题上,由于坚持理念是本体,可感事物是由于模仿理念而派生的,从而认为文艺是模仿的模仿,同作为真理、本质、本体的理念是隔着三层,进而认为作为模仿者的诗人等的灵魂是非理性的,模仿的作品是低劣的,模仿的艺术品是虚幻的幻影。与此同时,在“高明的诗人”的创作上则强调神灵凭附的灵感的决定性作用,并对此进行了“论证”。
在对待文艺的社会功能问题上,从其贬低模仿说的观点出发,无视文艺的积极作用,认为以荷马等为代表的传统文艺亵渎神明和危害城邦,从而主张将诗人逐出理想国。即便经严格审查后可以允许存在的文艺及其表演,依然要严格地服从法治,处在政府严密的监督下。
遵循柏拉图的理念论,文学艺术家根本不可能创造美的文艺作品,文学事业由于消极地从属于政治,是纯粹为某种特定政治服务的单纯的工具,所以既无独立存在的地位,而且从根本上就得不到发展。柏拉图的美学理论,是同他本人作为“希腊空前的最伟大的散文大师”背道而驰的。
但由于柏拉图毕竟是一个理性主义者,他在晚期愈益意识到理念论、建立在理念论上的美学观自身的矛盾,难以自圆其说,所以晚期的对话,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希腊传统的审美观,将美与尺度、匀称、比例等联系起来。
柏拉图的贡献在于,以前所未有的广阔的视野,从理论上提出和探讨了几乎所有与美学有关的主要问题,由于其提出和探讨都是凭借理论思维和逻辑论证进行的,从而使后人从其中得到无从取代的理论思维和逻辑论证的训练。而其从客观唯心主义得出的一系列错误的结论,实质上恰恰起到自我否定的作用。柏拉图是一个纯粹的、真正意义上的理想主义者,但是在他所设想的理想国里,是谈不到百家争鸣和百花齐放的,后世恰恰可以引以为戒。
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作为一个经验论的理性主义者,在其探求智慧的一生中所制定的美学学说和文艺理论,由于吸收了从毕达哥拉斯到柏拉图的理论成果,总结了至为丰富和光辉灿烂的文艺创作的成就,体现和代表整个古代希腊罗马美学思想的最高成就。他的美学学说和文艺理论是其整个体系的有机组成部分。
亚里士多德的美学学说是其本体学说的组成部分。由于他在《形而上学》和《范畴篇》中提出两种不同类型的本体学说,从而也显示出两种类型的美学学说。在《形而上学》中,由于将个体事物看作是形式和质料统一的结合的同时,又认为作为现实的形式先于作为潜能的存在的质料,从而推至终极的没有质料的纯形式是质料所追求的目的,进而将“永恒的美和真正的原初的善”、“最高的美和最高的善”,看作是理性、神、原动者、万物追求的目的。这点,与柏拉图的理念论在本质上是一致的,是一种客观唯心主义的美的学说。但在早期的《范畴篇》中,由于将个别可感的事物(个别的人、个别的马)看作是“第一本体”,从而将美的本质看作是客观事物的关系的总和,将美看作是由诸部分组成的整体,将秩序、匀称和确定性看作是美的主要形式等,这一系列美学观点无疑是唯物主义的。
由于亚里士多德将文艺归属为其三大学科分类中的第三类创制学科,所以他的文艺理论是现实主义的,其哲学基础是唯物主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