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周王室对楚族首领熊绎进行了分封,但在西周王朝“尊尊亲亲”的思想指导下,楚也只是一个蛮夷之国,既得不到周天子的公正赏赐,也没有参加重大盟会的资格。楚国还未真正成为华夏系统的诸侯之国,楚只是缘于参加周灭商的过程中所表现的勤劳和忠贞,以及通过艰苦创业而展示出来的国力发展,才得到周王室的承认,这种认可显然是一种无奈。
《左传·昭公十二年》载:“(楚灵王言)昔我先王熊绎与吕及、王孙牟、燮文、胥父并事康王。四国皆有分,我独无有。”右尹子革对曰:“齐,王舅也;晋及鲁、卫,王母弟也。楚是以无分,而彼皆有。”吕及,是齐太公之子;王孙牟,是卫康叔之子;燮文是晋唐叔之子;胥(禽)父是鲁周公之子。所谓有分无分,是指齐、卫、晋、鲁四国都有周朝分赐的钟、鼎、车、旗、鼓之类象征地位和权力的宝物,楚国却没有。这说得很明白,齐、晋、鲁、卫,都是周的至亲,周康王当然要赏赐他们,而楚乃江汉流域之蛮夷,肯定得不到赏赐,这在当时人看来很正常。熊绎是不敢有非分之想的,但后世已经强大起来的楚灵王,可就要为祖先愤懑不平了。
还有《国语·晋语八》记晋大夫叔向云:“昔成王盟诸侯于岐阳,楚为蛮荆,置茅蕝,设望表,与鲜卑守燎(燎,即祭祀名),故不与盟。”对这一记载,有人认为,楚部族首领因继承了祝融善于“火正”的传统,精通天地鬼神的缘故,所以在鲜卑的帮助下承担祭山川大神的具体活动,晋叔向认为楚为荆蛮,故不与盟,这完全是一种偏见和误解,叔向之说显系推测之辞,绝不可信。楚君参加了这次会盟,正好与周分封熊绎之事相印证。但也有人持不同意见,认为楚国当时还没有资格参加周朝歃血为盟的仪式,而且,从熊渠亲口说出“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的话来看,晋叔向的这种偏见是可以成立的。
自鬻熊开始,楚族在周文王、周武王时期,都积极参加对商王朝的征伐,功劳卓著,勤勤恳恳,对周表现得尊尊敬敬。到周成王时期,鬻熊的第三代继承人熊绎,因其祖辈们的努力和勤劳,被周封以子男之田,但熊绎似乎颇能为王事尽心竭力。他以恭谨勤劳换来了周朝的信任和楚国的安宁。周成王去世,周康王继位,熊绎仍恪尽职守。
《左传·昭公十二年》记子革答楚灵王问:“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筚路蓝缕”一句后来成为常用的成语,借以形容创业艰辛。“路”为车,“缕”为衣。“筚路”是简陋的柴车,“蓝缕”是破旧的袍裳。“跋涉山林”,是说熊绎奔波于丹阳和镐京之间,为周王效力,又纳贡,又当差。“桃弧、棘矢”,即桃木做的弓、棘枝做的箭,熊绎要贡这些玩意儿给周室。它们不是真正的兵器,而是模仿兵器的法器。古人以桃树为神物,桃木有神力,用以驱鬼有神效。至于棘枝,则因其多生尖刺,做象征性的箭最为相宜。桃弧、棘矢不仅可以驱鬼辟邪,而且可以消弭灾害。桃和棘到处都有,周室却要楚国贡纳,可能有三个原因:一是楚国贫弱,没有什么贵重的方物,只好献桃、棘这类东西了;二是楚地所产的桃木和棘枝或许较好,属于上品;三是楚君作为火神的后裔,用桃弧、棘矢作法最为灵验。
楚君所贡纳给周室的方物,除了桃弧、棘矢,还有苞茅。苞茅是一种草本植物。这种茅草似乎微不足道,但在先秦却是人与神沟通时所常用的。
苞茅的第一个用途是做神的坐垫。第二个用途就是缩酒以敬神。当时的酒很浑浊,需经过滤,方可敬神,以示尊崇。第三个用途是望祭。所谓望祭,就是祭名山大川。第四个用途是做宗庙和王宫的门檐。第五个用途是代表宗庙和社稷。《史记·宋微子世家》载,周武王伐殷纣王,宋微子肉袒面缚表示服罪,持祭器表示甘愿绝祀,牵羊表示犒劳周师,把茅表示献出宗庙和社稷,膝行表示谦卑。苞茅之物虽细小,但其作用不可谓不大。
鄂西直到现代仍有缩酒之祭,已知有两种方法:一是在地上先铺一层茅草,在茅草上加铺一层沙子,倒酒,让酒经沙子和茅草过滤,流在地上,就算神灵享用过了;二是在桌上放一件容器,在容器上竖放几束茅草,倒酒,让酒经茅草过滤,流进容器,也算神灵享用过了。上古楚人可能采用的是第二种方法。此等缩酒仪式与周王的缩酒仪式,恰如山野之鄙陋与庙堂之壮丽,不可同日而语。但缩酒的祭法逾三千年而不绝,则令人惊讶。楚俗源远流长,这也是一例。
楚人这段艰辛创业的日子,让楚后裔难以忘却,“筚路蓝缕”成了他们鼓舞士气的一种精神,影响至今。
还有一个故事更能说明楚人的不易和艰辛。熊绎死,其子熊艾继立。熊艾死,其子熊旦继立。约当熊旦之时,周昭王南征大败,归途中溺死于汉水。这似乎与楚无关,但历史硬要塞给楚国一个天大的冤屈,即周昭王的死与楚有关。
关于周昭王的死因,说法颇多。第一种说法认为,周昭王是去讨伐楚国的,他是被楚人打败并且害死的。东汉王逸著《楚辞章句》言:“南至于楚,楚人沉之。”后人多信其说。古人多贬楚,借此谴责楚人的阴谋。今人多褒楚,借此宣扬楚国的实力。第二种说法认为,周昭王南征归途之中,经过汉水,恰遇桥梁坏了,所以周昭王溺死水中。这是根据《吕氏春秋》的记载而得出来的认识。第三种说法是据张守节《正义》引《帝王世纪》说,周昭王南征是乘船渡汉水,船人想害他,故意让他乘胶船,到了中流,胶化了,船散了,周昭王就沉于汉水之中。第四种说法是据《初学记》引《竹书纪年》,周昭王两次南征,都遭遇恶劣天气,天昏地暗,第一次侥幸回来,第二次则丧命于汉水。或许是恶劣天气使其乘的船沉而人死于汉水。第五种说法认为,当时的周人还没有足够的经验和器械在汉水上架桥,用船来渡大队人马又很困难,估计周人只能驱使土著把大大小小的船连接起来,架设浮桥。土著出于怨恨,在工程中做了手脚,让浮桥在周人簇拥着周昭王和他的车经过时解体,以致不会游泳的周昭王溺死水中。
对于周昭王溺死汉水中是楚人谋害这一说法,后世楚人并不认可。有一次管仲代表齐桓公责问楚成王的使者说:“周昭王南征溺死水中,这是为何?寡人要问个明白。”意思是这与你们楚国有关,请给予合理解释。但管仲没有料到的是,这位楚王使者作出了这样的回答:“这事呀,请您到汉水江边去打听打听吧。”这话说得很巧妙,也很俏皮,但让能言善辩的齐国贤相管仲无言以对,给了楚人一次申辩、辟谣的大好机会。对此,今人已有更为丰富的辩驳,认为这是一宗冤案或一场误会。《史记·周本纪》没有提及楚人曾谋害周昭王。当时的楚人无力犯上作乱,当时的楚国虽有铜但甚少,周昭王既用不着无端兴师问罪于一个服服帖帖的区区子男,也犯不着到穷乡僻壤去搜刮。周昭王南征的路线,跟楚沾不上边。况且,当时的楚国境并非在汉水。
昭王溺死之后,周人望汉水而却步,再也不敢轻易跑到这里侵扰了。但这并不是说周朝完全放弃了这片沃土,而是在汉水北面安插了一批亲信驻扎在当地的小方国内,时时刻刻监视楚国等汉水南面的一些方国部落。这些亲信每逢三月上旬的巳日,用香草或者沙袋包裹食品,投吊汉水,悼念昭王和两位爱妃。据说,这两位名叫延娟和延娱的能歌善舞的女子,是周昭王最宠爱的妃子,时常伴随其左右,当周昭王溺水,她们也跳了下去,这场面想必很悲壮。投吊是古代的一种风尚,盛行于南方,而且与楚息息相关。屈原自沉于汨罗江中,后世楚人追念他的爱国之心,每年端午投吊屈原,用的是粽子。这也是端午节的起源。
三、翻身呐喊,蛮夷态度
周昭王溺死后,其子穆王继立。西周社会矛盾不断加深,朝政失修,国势不振。广大民众不断奋起反抗,社会危机日益加剧。周王朝对周边方国或臣属民族,不断加大征服和掠夺,民族矛盾也不断加深。
周昭王的死,无论楚人怎么解释,都会给周楚关系带来隔阂,从此周王朝更不会信任楚国。楚国随时都可能遭到周王朝的讨伐,尽管有时它也需要楚国的帮助。楚国君民十分清醒地认识到,必须抓住任何一个难得的机遇来壮大自己,守护自己。这样的状况,大约维持了一百多年,直到熊渠时代才有所改观。
“射石饮羽”是中国很著名的一个成语典故,意思是说,箭射入石中,陷没了箭上的羽毛,形容勇猛善射,后用以比喻心意专注则可发挥超人的力量。与此成语相关的典故有四:一是《吕氏春秋·精通》记载的楚养由基射犀牛而误射石,箭之羽毛都穿入石头之中;二是《韩诗外传》记载的楚熊渠有一天夜里行走,忽见不远处趴着一只老虎,急忙射出一箭,跑过去一看射中的并非老虎而是块石头,但箭羽早已穿入石头之中;三是《史记·李将军列传》记载汉李广一次外出打猎,隐约望见草丛中藏着一只老虎,于是张弓搭箭,一发命中,上前一看,却是块巨石,箭羽也已没入石头之中,再也拔不出来;四是《周书·李远传》记载的北周李远,也是一次外出打猎,望见草丛中有一只野兔,便射中了它,就近一看,原来射中的是块石头。
养由基是楚庄王时期的楚国名将,熊渠则是熊绎的第四代孙。熊旦死,其子熊胜立,熊胜死,其弟熊杨立。熊杨死,其子熊渠立。由此可见,“射石饮羽”这成语典故的最早来源应与熊渠有关。而且他与李广的传说故事如出一辙,说明他们都是善射高手,可以说百步穿杨。不过说起历史影响来,汉李广可谓深远,“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这首名诗就是对他的赞誉和传颂。
熊渠是楚国历史上又一位了不起的开拓者,他当政时,恰是周夷王在位。在连续几代的征伐淮夷之役中,周朝消耗了大量的财力和兵力。正是在这样的形势下,蛰伏在南方的楚人开始锋芒毕露了。
熊渠不仅身材高大,力敌千钧,而且深谋远虑,智慧过人,可谓智勇双全。他采取的总战略就是近交远攻,即联合楚国四周诸如邓国、卢国、罗国、鄢国等小方国,奉行睦邻友好的外交合作政策,史书载其“甚得江汉间民和”,这样楚国的政治影响扩大,有了扩张的基础和资本了,那么接下来就要进行对外军事进攻了。
熊渠的远攻战略宛如楚人谱写的三部曲,先是西征,拿庸国开刀。庸是自商代就存在的古国,建都于上庸(今湖北竹山县东),拥有今鄂西北的部分地区。西周时,国力进一步发展,成为巴、秦、楚三国之间较大的方国。对庸国的征伐,算是一次武力警告。接着是东征,攻打汉水中游的杨粤,进入江汉平原。最后是远征,攻打今湖北东部的鄂国。鄂国,交通方便,物产丰富,特别是有着丰富的铜矿。征服了鄂国,对于楚国是如虎添翼,有了与周王室抗衡的物质资本。
熊渠兵锋向南而东,表明他的战略发展重点在南方,企图在江汉流域确立其强国的地位,与周王朝分庭抗礼。熊渠的这一方针,对后来楚国影响很大,奠定了楚国立足汉江、争霸中原的战略基础。熊渠不失为楚国历史上一大政治家、军事家,对楚国的崛起与荆楚文化的孕育发展,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三次出征,都成功了。这不能不让楚国上下欢欣鼓舞,有一种“翻身做主人”的感觉。兴奋不已的熊渠说出了楚人憋了已久的呐喊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这表现出一种不服周的恢宏气势和开拓精神。
既然你周王室那么不待见我楚国,我楚国何不自强自立,雄霸一方,走出一条独立发展的强国之路?当然,从整个楚国历史来看,这样的豪言壮语并非楚国的真情实感,即并非从此就不继续回归华夏文明这个大家庭了,实属一种无奈的呐喊。
经过熊渠的努力开拓,楚国的势力迅速发展,先后征服了庸国等江上楚蛮之地,控制了江汉流域广大地区,并模仿西周王朝进行分封。他分封自己的三个儿子为王,让他们分别镇守长江中游的三个要地。按照西周的所谓“国际法则”,唯有周天子能称王,诸侯只能称公、侯、伯、子、男。熊渠这个子男自称公,已经算是僭越周礼了,还一下子封了三个王,这明摆着是与周王朝分庭抗礼。尽管后来鉴于周王朝的压力和自身的实力,熊渠不得不取消了三个儿子的封王番号,但楚人的这一举动,在当时来讲,实乃石破天惊。《史记·楚世家》载:“及周厉王之时,暴虐,熊渠畏其伐楚,亦去其王。”有学者认为,熊渠之所以主动放弃王号,并非周厉王暴虐,而是与周厉王时期的强大有关,这是有道理的。
从熊绎到熊渠(约公元前1042—前877年)的一百多年间,楚国由弱变强,逐步摆脱了周王朝的束缚,走上独立发展的道路。自熊渠之后,楚国虽也有宗族篡位嗜杀,但周平王东迁之前,即进入春秋战国之前,楚国是比较平稳的,当然亦受西周王朝的遏制和打击,可以说是仍在夹缝中生存与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