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钱也好,没钱也罢,家里死了人,亲戚的亲戚,都会闻风而来。要把这一场事办下来,得请总管。讨亲嫁女有总管,新房乔迁有总管,办丧事更得请总管,里里外外替主人家张罗操办这场事。永福热心,脑子活络,寨子里红白喜事几乎都是他在当总管。但那一连串的倒霉事,让永福心力交瘁疲惫不堪,金锤实在不忍心向他开口。现在,永福主动来一张罗,金锤心里就踏实了。金锤一把抓住永福的手,用力摇着,说:
“大哥,老娘这事,你看……又劳你费心啦!”
“嘁,你我兄弟还有啥客气的!?”永福的嘴角有了一丝笑,和几个打下手的商量起第二天的伙食来。
先生掐算了出殡的日子,在门前高高竖起一条长长的招魂幡。因为是喜丧,来的人虽然不好高声开着玩笑,但大家脸上都笑眯眯的。除了寨子里几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偶尔礼节性地嚎几声以示对老娘的尊重外,让人感受不到这是在办丧事。
寨子里家家关门插锁,倾巢出动,都来金锤家帮忙。年轻汉子帮忙扩宽通往墓地的山路,挖掘葬亡人的墓穴,准备砌坟的石料;妇女们忙进忙出,洗菜做饭洗碗帮厨;老年人忙着把草纸剪裁好,打纸钱,烧纸钱。就是那些孩子也不闲着,一个个从大人的胯缝下钻进钻出,不时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银锁回来的时候,屋里屋外,密密麻麻全是包着白孝帕的人,花圈、祭幛在红红的柿子树下放了一层又一层。
来的都是客,都得把他们担待好。这一切,全凭永福张罗。永福忙得像个陀螺一样,眼睛熬得红红的,粗大的嗓门变得又沙又哑。金锤连着几天没睡好,这个时候更觉得脑子里昏沉沉的。看着永福那忙碌的身影,金锤在感慨之余,又隐隐多了几分希望:
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永福的诚心所感动。从小在苦水里泡大的银锁,对有恩于自己的人,难道就没有半点怜悯?……
乌地吉木老老少少加起来,少说有百十桌人。永福忙进忙出,指挥帮厨的弟兄杀了一头牛,宰了三头猪十多只羊。该红烧的红烧,该清炖的清炖,卤的卤,炒的炒,炸的炸,一切让永福安排得井井有条。
按规矩,总管替主家料理一切事务,是不送亡人上山的。但是,到了起杠发灵柩送老娘出殡的时候,永福才发觉人手不够。
人呐?
咦,寨子里人哪去了?!……
金锤和银锁披麻戴孝,急得团团转。这个时候,孝子得捧着灵牌,端着烧香烛纸钱的火盆走在前面。老娘的灵柩以及那些密密麻麻的祭幛花圈,人少了是送不上山去的。
永福也暗暗着急。农闲时节,年轻的打工的打工,外出的外出,剩下的尽是老人和妇女,真正能走到灵柩下出力的人没剩几个。永福叹了口气,自告奋勇,走到灵柩下抬起了灵杠。随着先生威严的一声:
“起驾——!”
锣鼓声响起,哀乐声中哭丧的妇女放声长嚎,红红的柿子树下,披麻戴孝的,头包孝帕的,腰系孝带的,举着花圈祭幛长钱的,白了几里路。
连着三天三夜熬下来,永福那双眼睛就成了两颗熟透了的柿子。
出殡回来的那一天,是大席。孝子要披麻戴孝,挨桌给帮忙的客人敬酒答谢。这一天把客人安排好,总管是要坐上席的。可是,永福沙哑着嗓子招呼客人入座后,就见不到他的身影了。
金锤和银锁在闹哄哄的人群拱来拱去,就是找不到永福。
日怪!
有孩子嘴快,说大老爹躲在房后柿子树下的草垛里睡觉哩!
顺着孩子手指的方向,金锤和银锁快步走了出去。门外,冷嗖嗖的风,让弟兄俩连打了几个寒噤。
永福蜷着身子,藏在草垛里睡得正香。
金锤心里一热。他实在不忍心叫醒永福,让银锁拿了件大衣轻轻盖在他身上。
9
老人出殡的第二天晚上,孝子孝孙要回避。这一天过去,整个葬礼也就宣告结束。
这是一个非常虔诚的仪式。这天晚上,堂屋的里里外外撒上灶灰,神龛上供着酒肉。仙逝的亡灵这一天要回家,把人生路上的脚印收走,好无牵无挂到天堂。铺撒在地面的灶灰上,夜里自然就会留下亡灵来收脚印时的痕迹,从中就可以推测转世投胎的情况。当然,真真假假只有阴间的大鬼小鬼知道。
而孝男孝女,则聚在旁边的厢房里,把堂屋空出来,静静地等着逝去的先人回来。其实,这都是老祖先的主意。亡人入土为安,孝男孝女得安排时间摆摆龙门阵,缅怀逝者的点点滴滴,寄托孝子贤孙的哀思。
夜渐渐深了,姐姐和姐夫上了年岁,陆续到别的亲戚家休息去了,就剩下金锤银锁兄弟俩。明天银锁就要回省城,以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他们都想静静地多坐一会儿,等着老娘的魂儿驾鹤归来。
夜沉沉睡去,满天的星斗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古朴的老屋在夜色的掩映下显得安详而神秘。金锤把火拨得旺旺的,小屋里洋溢着浓浓的暖意。金锤拿出酒,端来了一撮箕晾干的柿片,哥俩就用这些软绵而甘甜的柿片下酒。
那是银锁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东西。
金锤说:“银锁啊,咱爹死得早,娘也去了。这世上,就剩下咱兄弟了……”
说着说着,金锤的嗓子就哽咽起来,最后眼里的泪成串噗噗往下掉。
这些天,忙着招呼客人,忙着把老娘送上山,金锤没有落过一滴泪。如今,老娘已经安然入土,命运的坎坷,岁月的磨砺,各种复杂的感情涌上心头,让他溘然泪下。
受到哥哥的感染,银锁只觉得心里直发酸,眼泪夺眶而出。
哥俩一时谁也不说话,无声地喝着酒,静静地流着泪。
过了一会儿,金锤长叹一口气,说:“银锁,老娘这一走,我老是这样想,人苦死累活一辈子,难道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银锁点点头,又摇摇头,只顾响亮地擤着鼻涕,没说话。
金锤又叹了口气,说:“银锁,我琢磨着,人这一辈子,梦一样恍恍惚惚就过去了。”
银锁也叹了一口气,说:“人的一生,本来就是一场梦。”
金锤嘿嘿嘿嘿就是一阵苦笑,说:“人死如灯灭。人啊,活着的时候,能够帮人家一把,就是死了,人家也记得你的恩情哩!”
银锁看着金锤,眨巴着眼睛,木然地点着头。
金锤摇着花白的脑袋,说:“爹走了,娘走了,再往下,就该轮着咱们了。我倒不怕死,就怕以后到阴间,想起有些事来,良心不安哪!”
说到伤感处,金锤又流起泪来。
金锤流着泪,透过泪花中的那一道余光,却像蛇的信子一样在弟弟布满泪痕的脸上嗅来嗅去。
不用说,这天晚上的气氛,正如金锤事先预期的一样。
这都是为了永福。永福接二连三遭受打击,金锤心里异常难过,似乎他就是制造飞来横祸的罪魁祸首。永福的日子越艰难,金锤就觉得自己的罪孽越深重。金锤哽咽着嗓子,感叹父亲的不幸,感叹老娘的辛酸,感叹人生的艰难,话题不知不觉就说到了永福身上。金锤沙哑的嗓音,就像一把古老的月琴,幽幽地诉说着永福因传销坐牢的女儿,喝了农药的老婆,和出了车祸的儿子……
火盆里的火越烧越旺,飞溅的火星在眼前狂舞着,不时发出剥剥的脆响。静寂的夜晚,空气似乎早已凝固。小屋里异常安静,只有兄弟俩呯呯的心跳,伴随着粗重的鼻息,在狭小的房间里跌来撞去。
金锤苦着一张脸,手里的火钳专注地拨弄着火盆里的炭。
银锁脸色阴郁,轻轻地咀嚼着柿片,什么话也不说。
远处隐隐传来公鸡的打鸣声。看着飞溅的火星,金锤只觉得心跳加快,喉咙发干。金锤连着和银锁干了两杯酒,吁了一口长气,清清嗓子,说:“银锁,有些话大哥憋在心里实在难受。永福如今落到这步田地,你,能不能帮他一把……”
没想到金锤一提出这个实质性问题,银锁就没好气地说,说:“大哥,你说,这事,咋帮呀?”
“大哥知道的,有些事,不就是你们一句话?”金锤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家兄弟,急急地说。
没想到银锁把手中的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目光刀一样刷地刺过来,声音比先前提高了几倍:“大哥呀大哥!这事要像你想象的那样,还用得着你左一次右一次找我,左一次右一次开导我甚至哀求我?!”
金锤一口喝干了酒,也把酒杯咚地放在桌子上,说:“大哥是老粗,这样的大道理我们也懂。有关系有后台的就有政策解决,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你看看永福,惨到啥地步,难道就不该帮忙怜悯一下?……”
金锤很生气,他只觉得心里的火一股股往上窜,两边太阳穴突突地跳,脑袋像要爆裂开来。
银锁愣了一下,没好气地说:“这……我怎么和你说呢?你把自己的稀饭吹冷就不错了,永福家有困难,民政上会解决!”
金锤用手掐着脑袋,摇摇头,压低了嗓门,说:“我只想知道,乡里乡亲的,你给他们说句话,就有这么难?!”
银锁叹了一口气,不认识似地看着金锤,呐呐地说道:“唉,看样子,当初就不该考虑你的事!”
银锁说完,一口喝干杯中的酒,踉跄着出门去了,扔下金锤在屋里发呆。
10
半个月后,永福带着三岁的孙子回到了乌地吉木。
永福儿子那桩车祸最终吃了官司。法院判决下来了,永福的儿子急着要回家,车速太快,那起交通事故由他负主要责任。儿子有儿媳妇照应,永福在医院帮不上忙,吃饭住店还得掏钱,就带着孙子回来了。
这些日子不见,永福硬板的腰又塌下去了一大截,浑浊的眼睛让忧郁塞得满满的。
金锤带了些地里才扯的新鲜疏菜,提了块腊肉,几十个鸡蛋,来看望永福。事情出了,日子还得过下去。心里的伤痛,还得靠亲情友情抚慰,靠时间慢慢熨平。
永福那副憔悴的模样,让金锤感到无比的难过。金锤张了半天嘴,却找不到合适的话安慰这个昔日的老朋友。倒是永福招呼金锤坐了,朗朗一笑,道:“不怕,天塌不下来!瞧嘛,太阳照样挂在天上,别人过一天,老子这一天照样过!”
永福笑得越爽朗,金锤心越难受。永福是个硬汉子,往常他田里地里的庄稼长得比谁都好,这一年,永福忙着处理这些麻烦事,地里全长了草。鱼塘里大大小小的鱼全卖光了,家里的猪牛羊也卖了,就连那只喂了多年的狗也送了人。倒霉事让永福全赶上了,家里还背了一屁股的债,今后这日子还怎么过?
永福的不幸遭遇,就像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金锤的心上。金锤吃不香,睡不好,人也一天比一天憔悴。
12月31日这天,金锤和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吃了东西就独自到了乡政府。
不过,这一天金锤没有空着手。金锤背了一大桶自家酿的高粱酒,提了几串风干的柿饼,直接到了刘乡长的办公室,说:“我自家酿了的土酒,纯高粱的,味正,劲大,请领导们尝尝……”
金锤话没说完,刘乡长的小眼睛就直了。
真正的纯高粱酒,市面上很难见到。如今人都很实惠,嫌高粱产量低,都不愿意种这玩意儿。高粱出酒率低,更不愿意做这赔本的买卖。这一个冬天,金锤没有闲着,他把家里的玉米红薯背到街上卖了,零零散散换成了高粱。然后,把这些高粱全烤成了酒。
这桶高粱酒,让刘乡长那张刀条脸上全是笑,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满是喜悦。刘乡长扯直了嗓子:“小马,让伙食团里多炒几个菜,中午咱们陪冯叔喝两杯!”
刘乡长忙着递烟泡茶,关切地问这问那。
金锤说:“今年银锁可能回不来了,听说他要到京城学习。这一回来,组织上可能要给他压担子。”
金锤说:“银锁常念叨,说乡长没少照应我们,省了他很多心,让我代他感谢你。”
金锤说:“银锁常说,像乡长这样有真本事的干部不多。只是今后你一高升,我们又少了一个好领导……”
金锤嗓音不高。可是,金锤这些朴实的话语,就像汩汩的甘泉,对刘乡长来说是那样的动听。
开饭了。刘乡长把金锤请到了乡政府的餐厅,让小马把金锤背来的高粱酒提过来。酒桶一打开,满屋里都是醉人的香味。
刘乡长很高兴,让小马在每个人面前都放了一只酒碗,他亲自给大家倒上酒。毕竟是中午,不可能放开喝。可是,这酒性烈,一碗酒下去,刘乡长就感到浑身烧乎乎的,人也有了一种轻飘飘的感觉。
冬天的太阳白纸一样贴在天上。太阳的舌头没有夏天那么毒辣,但阳光依然明晃晃地刺眼。吃了饭,金锤还没有走,他又回到了刘乡长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
金锤轻轻掩上门,说:“刘乡长,我想向你反映一个情况……”
“你说你说。”刘乡长满口酒气,笑眯眯地说。
金锤苦着张脸,在连连的感叹声中,把永福家的不幸遭遇,一古脑儿搬了出来。
刘乡长跟着叹了几口气,屈着几根手指在办公桌上咚咚敲了几下,闷声说道:“嗐,这家人,他娘的撞鬼了!”
看到乡长这副表情,金锤把脑袋凑了过去,说:“乡长,这家人实在可怜。你看,能不能够……特殊,就像解决我的事情一样?”
金锤不安地搓着手,脸上堆着笑,深邃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没想到刘乡长一下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脑袋摇得像风车,一口就回绝了:
“不行不行不行,这怎么能特殊呢?”
刘乡长一口气就说了十来个不行。那简单的两个字,就像一记记重锤,每一下都实实在在敲击在金锤的心上。
阳光下,刘乡长的唾沫星子像小瀑布一样,纷纷扬扬跌落到窗外的阳台上。此时,刘乡长才感觉到那桶高粱酒的厉害,他只觉得酒劲直往上涌,心里不是滋味。刘乡长身子从老板椅上弹起来,用手指着金锤,道:
“冯叔,你不要忘了,你我当初的约法三章啊!”
刘乡长几乎是一字一句,口气异常严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