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迪达勒斯是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小说《尤利西斯》的主人公之一,对于这个人物,候维瑞先生将其定义为“虚无主义”者,并称其为“精神空虚的骚客”[1],后来袁可嘉先生借用了这一说法[2],直到今天,斯蒂芬仍被我国许多研究者视为一个负面角色[3]。不同于约翰·克里斯朵夫的积极抗争和锐意进取,斯蒂芬在1904年6月16日整整一天对身边事物的阴郁看法和刻薄嘲弄,使他确实容易被视为现代人的反面漫画。然而,斯蒂芬真的是古代英雄在当代的退化吗?他面对“篡夺者”[4]穆利根放弃还击,选择了“转身离去”,难道只是现代人退化成懦夫的体现?在一个英雄们不再在战场上两军对垒的时代,现代英雄该如何抗争?
一
《尤利西斯》虽然写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之后,乔伊斯却并没有继续描写该书主人公斯蒂芬·迪达勒斯完成精神的化蝶之后振翅高飞的壮举,相反,在《尤利西斯》中,他把斯蒂芬放在了马特卢炮塔玩世不恭的爱尔兰人穆利根和白天稳重夜晚疯癫的海恩斯中间。显然,对乔伊斯来说,振翅高飞并非像《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中优美的海边顿悟那样,只是一个简单优雅的告别手势,而是更像斯蒂芬顿悟之后在大学里的一次次遭遇所显示的,飞翔之前,首先需要学会在各种规训性力量之间行走,这就像但丁在《神曲》中飞入天国之前,必须先学会走过地狱和炼狱。
但丁是乔伊斯心仪并模仿的作家之一,玛丽·雷纳德认为《尤利西斯》中的斯蒂芬和布卢姆正对应着《神曲》中的但丁和维吉尔[5]。虽然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斯蒂芬·迪达勒斯起飞的过程,也模仿了但丁在《神曲》中灵魂获得拯救的过程,但至少可以肯定,像乔伊斯这样一位深悉《神曲》对人生的寓指的作家,不可能把精神的超越看作一蹴而就的轻松过程。事实上,如果像但丁一样把现实生活看作地狱和炼狱的话,斯蒂芬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和《尤利西斯》中的行走,就是一次地狱和炼狱之旅。
地狱和炼狱中的但丁并没有令人瞩目的英雄行为,甚至显得有些脆弱,可以称道的只有他的思想;斯蒂芬的另一个原型,背负着父亲之死和母亲之罪的丹麦王子哈姆雷特,同样有些脆弱,可以称道的也只是他那些对人生和人性的哲理性思考。同样,如果比较斯蒂芬、布卢姆和摩莉这三个内心活动在书中得到详细披露的主要人物,我们可以看到,如果说布卢姆和摩莉的联想是横向描述式的,斯蒂芬的就是向纵深的价值判断。斯蒂芬的思维方式,虽然不能说更好[6],却更有批判性和哲理性,更带有知识分子的思辨性,或者说更接近但丁和哈姆雷特。例如,同是面对普通的爱尔兰商人,布卢姆看到经营酒店的拉里·奥克罗,一个从穷乡僻壤来都柏林打工后发了财的“农民工”时,布卢姆知道他卑微的发家史,而且知道根本不可能从他那里拉广告赚钱,但这并没有让他对拉里·奥克罗产生任何负面想法,反而首先跟拉里·奥克罗打招呼。而当斯蒂芬面对早晨送牛奶的爱尔兰老妪时,对这个与他毫无龃龉、辛苦谋生的弱者,斯蒂芬却将她联想为“伺候着她的征服者与她那快乐叛徒”[7]的爱尔兰,联想为只向治疗她肉体的医生和听取她忏悔的神父低头的低贱女性,并且“不屑于乞求她的青睐”[8]。
斯蒂芬的联想确实有些刻薄,但是正如哈姆雷特对奥菲利亚的刻薄嘲讽一样,这种刻薄是一个人面对强大且充满敌意的社会,时刻保持思想的警醒和锐利的头脑时会有的正常反应。事实上,斯蒂芬的过人之处正在于他思想的锐利,穆利根因此称他为“金赤”,意为“刀锋”[9],而这把刀是“艺术的柳叶刀”[10],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思想的利刃。
事实上,作为文学史画廊中的另一位思想者,斯蒂芬的英雄业绩同样不是发生在行动之中,而是发生在思想之内。因此斯蒂芬在《尤利西斯》中一天里行动上的无所作为,其实与他丰富的内心活动正成对照。面对敌对力量,斯蒂芬的抗争存在于头脑之中,无声、无形,却最终会诉诸笔端,变成永恒的力量。穆利根深知这一点,斯蒂芬也深知穆利根深知这一点,因此想到“他惧怕我艺术的柳叶刀,正如我惧怕他的”[11]。
二
斯蒂芬也惧怕穆利根的艺术的柳叶刀,因为正如撒旦其实是上帝的真正对手,在智力上拥有可以多少和上帝相抗衡的力量,穆利根作为斯蒂芬的对手,也拥有与斯蒂芬类似的思想力量,只不过,穆利根的思想更具有撒旦性。
乔伊斯在《尤利西斯》多处有意识地把穆利根与撒旦联系在一起,比如穆利根在全书开头模仿的那个弥撒,他在其中把“基督”一词从阳性变成阴性,以及第15章中斯蒂芬迷迷糊糊的头脑里出现的穆利根主持的弥撒仪式,其中世界末日的场景、黑色的蜡烛、穆利根倒穿的披风、朝前的脚跟、祭坛上赤裸的女人,以及对非理性的崇拜,都表明穆利根所主持的其实是杀人献祭、崇拜撒旦的黑弥撒。这种弥撒早在12世纪就已经在欧洲出现,直到当代依然存在。其处处与基督教相左的教义和礼仪,显示出对正统基督教和犹太教精神传统的极端反抗。
理解了穆利根的撒旦性,就可以理解穆利根在书中吟唱的那么多嘲笑基督、圣母、木匠约瑟的歌曲了,歌曲中包含的淫秽内容同样是撒旦崇拜的内容之一。不过,与但丁笔下阴郁的撒旦不同,穆利根这个撒旦更像歌德《浮士德》中的魔鬼靡菲斯特,快乐、饶舌,整天诱惑着浮士德寻欢作乐。靡菲斯特的撒旦性不是体现于他的凶残或高傲,而是“对生活采取玩世不恭的虚无主义态度”[12],用靡菲斯特自己的话说,“我是经常否定的精神!”[13]。
虚无主义这个概念不是歌德提出来的,并且直到1862年才由屠格涅夫在《父与子》中通过知识分子巴扎洛夫这个人物将其普及开来,而屠格涅夫塑造这个人物的时候,认为他注定无所作为。但是后来俄国的虚无主义运动的倡导者赋予了这个概念积极的反抗含义,称“虚无主义的基本原理,一言以蔽之,绝对的个人主义而已。凡所谓社会、家族,乃至宗教所强迫加在个人身上的一切义务责任的负担,他皆借口于个人的自由,对之一概否定。他不仅是对于政治的专制之反抗者,而且还是对于那束缚个人意志自由的道德的专制之最热烈、最有势力的反抗者”[14]。从以个人自由的名义否定家庭和宗教来说,穆利根和斯蒂芬确实都可被称为虚无主义者,但是,穆利根的靡菲斯特式的否定,与斯蒂芬看似否定的批判其实在本质上截然不同。
靡菲斯特式的否定是认为一切都毫无意义,是对终极价值的彻底否定。无所谓善恶,因此也就无所谓对善恶进行批判,也就无需严肃地对待是与非,从而在对待他人他事时表现出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穆利根也是这样劝说斯蒂芬的。穆利根在斯蒂芬的母亲死后到处说她死得像狗一样,被斯蒂芬责问后他辩解说,“对我全都很可笑,全都像动物一样”[15]。萧乾把“beastly”(像动物一样)翻译成“恶心”[16],赋予了穆利根过多的情绪反应和评判色彩,事实上,“beastly”这个词正体现出穆利根否定人的崇高,把人等同于动物的撒旦性,用穆利根自己的话说,作为医生,他看了太多的人死掉并被开膛破肚,对他来说人和狗没有多少区别。他说斯蒂芬的母亲死得像狗一样,正是他一贯的虚无主义精神的自然流露。穆利根不仅否定别人,同样也否定自己,用他的话说,“我并不重要”[17]。这并不是说穆利根真的不在乎自己的利害得失,这只表明他认为一切,无论是客体还是主体,他人还是自我,都毫无意义。而正是他对信仰、善恶、价值、存在的彻底否定,使他可以毫无愧疚地成为自己民族的“快乐叛徒”[18],成为奴役自己民族的征服者的“仆人”[19]。
斯蒂芬虽然在书中表面上对一切都持否定态度,但15章进入他内心的最深处后他说出的“要么全要,要么什么都不要”[20]被认为是他的思想的集中概括。这句话与其说属于靡菲斯特式的否定一切的虚无主义,不如说更类似俄国虚无主义运动者追求纯正真理[21]时表现出的可以称为完美主义的虚无主义。斯蒂芬要的是完整纯正的信仰和价值。正是因为对这份完美的执著,才使斯蒂芬面对现实中的中庸妥协感到痛苦。穆利根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说斯蒂芬比别人都更有“灵魂(spirit)”[22]。
“精神瘫痪”是乔伊斯创作《都柏林人》时对都柏林人的最终评价,在书中他描绘了各种各样的精神瘫痪。而这些人之所以精神瘫痪,绝大多数都是缺少自己独立的思想、明确的立场和目标,以及为自己的理想而奋斗的勇气,也即缺少“灵魂”。斯蒂芬的问题,并不是他缺少“灵魂”,而是他的“灵魂”太追求完美,无法向现实妥协。
三
除了世界观上的不同,斯蒂芬在智力上也与穆利根有着一个本质性的不同,那就是他们的智慧是否有思想的内核。穆利根因其玩世不恭的虚无主义,放弃了对事物的善恶和价值判断,表面看这使他超然于万物之上,同时却也使他的思想和存在失去了分量。
乔伊斯深知靡菲斯特式的虚无主义这一致命的缺陷,他在《尤利西斯》中让斯蒂芬和穆利根先后对同一件事说出同样看似机智的话,然后用两个人物自己的反应做出评判,用这种方式来显示两人的智力在本质上的不同。这就是第一章中穆利根举起他从女仆那里偷来的有弯曲裂纹的镜子,让斯蒂芬看看自己。当斯蒂芬盯着镜子出神时,他把镜子拿开了,并引用王尔德的话,说斯蒂芬的表情是“凯列班在镜中看不见自己的脸时感到的愤怒”[23]。王尔德的原话是对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不同文学特征所做的幽默描述[24],穆利根的这句话既把斯蒂芬比喻为丑陋的怪物凯列班,又卖弄了他的学问,看起来充满了机智和幽默,本质上却缺乏王尔德原话的社会批判性。
斯蒂芬的反应则是指着镜子痛心地说:“这是爱尔兰艺术的象征。仆人的有裂纹的镜子。”[25]斯蒂芬的回答同样引自王尔德,从而有力地回击了穆利根对学识的卖弄。不过,更重要的是,与穆利根只是在表层的类似性上借用王尔德不同,斯蒂芬赋予了王尔德的话更深刻的含义。莎士比亚早就把文学比作人生的镜子,王尔德反用这个比喻来提出他的人生模仿文学的唯美主义观点。斯蒂芬借用了文学与镜子这一传统比喻,但是“裂纹”在这里具有了不同的含义,与“仆人”一起,成为对爱尔兰艺术痛心但深刻的认识:俯首听命于英国殖民统治的爱尔兰不过是一个仆人,她的艺术同样残败不堪、四分五裂。如果艺术是镜子,爱尔兰的艺术却只是一面支离破碎的镜子。在这里,斯蒂芬通过破裂的镜子批评了爱尔兰艺术缺少自己完整独立的“灵魂”,其机敏的反应中还包含了对现实的一针见血的评判。
比较两人对王尔德的引用,可以看到斯蒂芬的博学机智不亚于穆利根,但他的机智中却包含着深刻的思想,而穆利根的比喻除了眩目的外表之外一无所有。正因此,斯蒂芬后来将穆利根的智力称为“无聊的嘲弄”[26],看似机警,其实缺少思想,毫无意义。穆利根也正是认识到了斯蒂芬的机智的深刻性,因此在听到斯蒂芬的比喻后,立刻改变了立场,从原先在斯蒂芬抱怨海恩斯时袖手旁观,到挽住斯蒂芬的胳膊表示要与斯蒂芬结成同盟,并说斯蒂芬“比任何人都更有灵魂”[27]。
由此可见,斯蒂芬并非认为一切毫无意义,相反,他为意义的丧失感到痛心。他并非一个没有灵魂的人,他有着比其他人更多的灵魂,只不过他的思想并不表现为正面建构体系化的宏大叙事,而是对具体现实进行反思和批判,因此更接近一种后现代的碎片化思想。
四
我曾问过很多学生是否喜欢穆利根,他们大多回答喜欢,因为他快乐、幽默、毫不计较。乔伊斯在书中也称穆利根为“公鹿穆利根”,用穆利根自己的话说,“轻快、阳光,像公鹿一样”[28]。在《尤利西斯》第一章,乔伊斯用来描绘穆利根最多的词也是“gay”[29]。
乔伊斯使用这个词时是否有同性恋的含意,我们姑且不谈。“gay”这个词确实有“欢快的、热情洋溢的”含义,同时也有“色彩鲜艳”的意思,穆利根也说过他希望“带紫褐色的手套,穿绿色的靴子”[30]。不过,在《朗文当代英语词典》的“gaily”条目下还有一个解释,即“以一种不敏感(insensitive)、缺乏考虑的方式”[31],而对“insensitive”的解释则是“(某人或其行为)对他人不友善,因为他不去考虑别人的感受;缺少体贴和同情”[32]。穆利根的“缺乏考虑”可以体现在他不考虑四处乱说斯蒂芬的母亲死得像狗一样时对斯蒂芬的伤害,不考虑海恩斯晚上的噩梦和射击在斯蒂芬精神上造成的恐惧,也不考虑,比如,其他人在捉弄克莱夫·肯普索普时,肯普索普的痛苦感受,反而建议用同样的方式捉弄海恩斯。与其相反,斯蒂芬在听到穆利根的这个提议时,想到了可怜的肯普索普,因此作为受害者的斯蒂芬,却反而让穆利根放过海恩斯。斯蒂芬在这里表现出的就是对他人处境的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