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艾柯思想花园的隐秘小径
人们大概无法想象,如果没有小说《围城》的成功,以及20世纪80年代同名电视剧的热播,钱锺书这位学贯中西的大学问家,在今天的普罗大众中会有多少知名度。同理,人们也无法想象,如果没有小说《玫瑰的名字》的绝佳口碑,以及英国老牌影星肖恩·康纳利主演的同名电影风靡全球,翁贝托·艾柯这位集哲学家、符号学家、历史学家、文学批评家和小说家等无数头衔于一身的百科全书式的学者,是否能够像今天这样享誉世界。
一流的学者若想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影响力,必须在普罗大众与学界精英之间找到微妙的平衡。当然,与钱锺书晚年以注解宋诗、英译毛选、醉心文言以韬光养晦不同,艾柯却在牢牢掌握学术话语权的同时,深谙大众传播之道,用极为考究的叙事手法,深入浅出地讲解古奥而深邃的知识,与民同享,与众同乐。《玫瑰的名字》的经典魅力自不用说,而艾柯的时评、杂文集《密涅瓦火柴盒》,则为读者另辟一条隐秘小径,让人们能够通过一篇篇精巧的千字专栏文章,一步步走近他的思想花园,近距离地窥探这个学者关于写作、正义、人生、未来等等发人深省的观点。
1.拒绝人云亦云
初看到《密涅瓦火柴盒》的书名时,也许不少书迷都会在心中发问,艾柯这次又在“标题党”了?就像《玫瑰的名字》与玫瑰没有多大关系一样,《密涅瓦火柴盒》也并不是一本讲述智慧女神雅典娜(罗马名“密涅瓦”)的书。实际上,为了避免读者对书名的过度诠释,艾柯老老实实地在书的前言中,讲述了书名的来历。原来,“密涅瓦火柴盒”是艾柯在《快报》周刊上开设了专栏,同时也指一种装有密涅瓦牌火柴的纸制小盒。艾柯常常利用火柴盒背面记下他在火车上、酒吧中、餐厅里的见闻,或是欣赏商场橱窗、逛书店时闪过的一丝灵感。
其实,目前内地的报纸、杂志的专栏并不少,可是真正能入得了读者法眼的却屈指可数。艾柯这位专栏作家的教父,除了与所有写手一样,用随身携带的纸片记录“在读报、欣赏商场橱窗、翻阅书店里的书籍时闪过的一丝灵感”,还严格遵循一条原则——拒绝人云亦云。
为此,艾柯打了一个比方:当一个人杀害了自己的母亲,而公众都认为这是一项罪恶的举动时,他便没有必要写文章再谴责这个人了,因为那样做无非是简单地激发一下大众的同情心。但如果大部分公众都认为这个人的弑母行为是正确的,并且符合法律程序的话,那倒是值得写上几句自己的看法。艾柯写专栏文章的心态,便是一定要“发前人之未发”,必须用逆向思维,至少不是用惰性的煽情思维,去解读某个社会事件。艾柯的这个观点,倒是为内地所有靠廉价煽情来码字糊口的专栏写手们,好好上了一课。
2.中国影子
艾柯曾经于1993年和2007年两次到中国访问。在这本《密涅瓦火柴盒》里,虽然没有专门谈论中国的文章,但也处处都有中国的影子。这并不仅仅表现在,文章常常拿中国的人口、文化、历史作为或褒或贬的比喻和参照,更重要的是,文章所探讨的问题与中国语境下的现实,表现出高度的契合。中国读者甚至可以直接用其中的观点来解读中国社会的各种现象。
在《一场诉讼》里,艾柯说,否定论者经常用各种推理来“否定”诸多关于二战期间存在灭绝犹太种族行为的证据。他举了两个论题:其一,否定论者试图用一些枝节问题来证明,被**杀害的犹太少女安妮·弗兰克的日记是伪造的。其二,否定论者认为,德国集中营死里逃生的幸存者说的,关于营内死人衣服堆成了35至40米的小山,在没有起重机的情况下是不可能的。
针对这种企图用细节的“不合逻辑”,来否定整个迫害事件的做法,艾柯压住心中的怒火,理性地指出其中的谬误。他认为:“从数学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完美的推理,然而从常理的角度来分析,这番言论却站不住脚。因为他们没有考虑到一点:任何一个人(尤其是那些刚刚经历了某种残暴,并且在一段时期内都对此无法忘怀的人)都有进行夸张的本能趋势。这就好比某个人讲述某次经历,说到自己突然头发倒竖,而我们却非要依据毛发学的理论证明头发无法直挺挺地垂直立起一样。”
读到这里,中国的读者不难联想到,当下诸多置疑南京大屠杀的否定论观点。从数学的角度妄图否定整体的历史事实,这种分析看似理性,其实是一种经过精致包装后的虚伪与偏见。
3.墨索里尼颂
在《我的墨索里尼颂》一文里,艾柯列出了两篇歌颂臭名昭著的意大利***统治者墨索里尼的文章。一篇文章中称:“我之所以在祷告中牢记领袖墨索里尼……是因为他给了我工作的第一动力。他指挥了‘向罗马进军’运动,把破坏分子赶出了意大利。他让我们的国家变得强盛、威严、美丽而伟大。”另一篇文章则是为***表忠心:“我将投入战斗,如果祖国需要,我还将奉献出我的生命……意大利必将荣耀地走向灿烂辉煌的胜利。”写到这里,艾柯一顿笔,不无惭愧地坦白:“这些文章的作者正是我本人,第一篇写于8岁,第二篇写于10岁。”
艾柯自我剖析,当年他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并不是为了敷衍,还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他曾自问,自己是真的敬爱领袖墨索里尼吗?为什么自己没有真的在祈祷时想起他呢?或许自己是一个没有良心,谎话连篇的孩子?但是,尽管有这些超过同龄人的深入思考,年幼的艾柯还是写下了这些文章,因为“小孩子天生狡猾”“他们明白只要这样做就能得到社会的赞赏”。当然,经过数十年的历史沉淀后,这些文章无疑非常地“不正确”。艾柯愤愤地说:“我越是明白今天的文化氛围之优越,就越是不能原谅当年那些毒害我的童年,向我灌输死亡荣耀感的人。”
4.“自己人”和“其他人”
日本心理学家宫城音弥(Miyagi Otoya)在《日本人的性格县民性与历史人物》一书中指出,日本领土虽小,但是因为山地较多、平原很少,区域之间界限鲜明,从气候、口音、风俗、普遍性格与心理都有较大差别。近代以前的日本,不少地方的人局限在自己熟悉的区域内,以“自己人”为友,以“其他人”为敌。而这种蒙昧时代的产物,在现代日本仍然大行其道。
艾柯则在《博西不如我,不是高卢人》一文中,精确地指出了这种现象:“亚韦茨教授还谈到人类有一种生理倾向,总是在试图构建一些‘自己人’和‘其他人’的圈子……那些出生在距离我们城市几十千米以外的人都会被我们看成‘其他人’”。越是文明开放的社会,地域性的狭隘主义就越是无法成为主流。而在思想封闭的社会,则是将地域排他性与实现自我的归属感混为一谈。
5.民主的悖论
《民主如何摧毁民主》一文提出的“民主悖论”,并不完全等于卡尔·波普力图跳出的那个“多数人的暴政”。而是指,原本“从群众中来”的候选人成功当选后,其职位越是显赫,其遭到暗杀或者私生活遭到侵犯的概率就越大,因此他们就越需要受到极为严密的保护,甚至与普通民众隔绝。这样一来,“那些对世界负有重大责任的人物往往对于现实世界一无所知”。选民通过选票将自己的权力让渡给了上一层的人物,希望他们能够代表自己的权益,结果这些人物一旦身居高位,却不由自主地“脱离群众”,而成为某些特殊利益的代言人。
具有百科全书一样头脑的艾柯,甚至想象出了这些候选人脱离群众的演变史。如果候选人在竞选的过程中遭受了无端的攻击,乃至在执政后仍然被恶意中伤,无论其意志多么坚定,内心还是无法容忍。“于是,你会怎么做呢?你会让自己躲藏在忠诚于你的那个小圈子里,这个小圈子里的人会安慰你,让你别去理会可恶的造谣者,同时再次向你表示他们对你的忠诚及爱戴。”一旦这个圈子闭合,上层人物便给自己筑起了一个安全而舒适的堡垒,让各种监控都遥不可及。不管“第四权力”有再多的批评与意见,也无法动摇其维护特殊集团利益的决心了。打着民主招牌的国家尚且如此,某些自甘专制的国家岂不是更加不堪?
从古老的罗马帝国到遥远的未来世界,从电视、杂志、书籍再到网络……可以说,《密涅瓦火柴盒》一书十分完整而又轻松地展示了艾柯万花筒一般的知识涉猎。当然,书中更有他的令人捧腹的自我剖析,对出轨言论毫不掩饰的抨击,对环境污染、人口问题、自然灾害的盛世危言。在书的末尾,艾柯似乎洞悉了读者的好奇心,用一句句“混蛋”,十分调皮诙谐地谈出了自己对死亡的看法:
“当你感到自己的大去之期不远时,不妨坚定地相信这世界上充满了混蛋,那些在舞厅里疯疯癫癫的男女青年是混蛋,那些自以为揭开了宇宙奥妙的科学家是混蛋,那些妄图用一剂药治疗社会百病的政客是混蛋,那些只知道炒作花边新闻的媒体是混蛋,那些生产污染性产品的企业家也是混蛋——这么一想,难道你不觉得死亡是一个让你脱离这个混蛋世界的极其幸福而轻松的时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