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作家最该感谢的,当是那些默默劳作的翻译家。在我认识的众多翻译家中,有一个叫陈众议的。近日刚刚读完他的新作《博尔赫斯》(中国社会科学外国文学研究所主编,华夏出版社出版),我禁不住又觉得作家们实在应该向他们致以虔诚的敬意。
“作家们的作家”,这是人们对博尔赫斯的至高评价。它在中国的流行,则多少说明了中国作家对博尔赫斯的敬畏。博尔赫斯对中国文学所产生的影响如此巨大,以至于谁不读博尔赫斯,就必定是文学之盲;谁不谈博尔赫斯,也仿佛等于无知浅薄。这样一种带有明显强制性的文学时尚,终于使博尔赫斯在十几亿人口的泱泱大国生根开花,也使中国文学在十余年的时间里不断变化、翻新,一派蓬勃。而这首先要归功于翻译家。他们的功绩远胜于作家的劳动。因为后者获取的,是翻译家拿来的种子。而且,是翻译家的汗珠浇灌了作家的禾苗。但是,在收获的季节里,人们常常微笑着忘却了引进种子、付出汗水的人们。
梦幻、迷宫、镜子、玄想、时间、宇宙,这些无可捉摸的意象,风一般掠过你我身旁,只可感悟,不可触摸。许许多多遭遇过博尔赫斯之风的人大约都有这种感觉。一个博尔赫斯式迷宫,曾使半数以上中国作家流连忘返哑然木讷。无论承认与否,人都有从众心理。但最终又有几个真正闯进了错综复杂的博尔赫斯迷宫呢?多数人恐怕只是布宜诺斯艾利斯街道的匆匆过客。有的可能刚刚踏进了迷宫的门槛,或者浅尝辄止地在门口逗留一番;有的可能战战兢兢地摸了进去,但稍稍深入也就望而却步了,然后便原路返回。更多的人是站在门口了望、围观,以便从各色打道回府的探险者嘴里接过些感奋的呐喊或扫兴的叹息。而真正闯入迷宫并胜利找到出口者,却是寥寥无几。
博尔赫斯在中国的登陆,应该是上世纪80年代的事情。先有王央乐、陈凯先等人的译介,并由此散播开来,竟一发而不可收了。之后,到了90年代,随着陈众议等人编译的《博尔赫斯文集》的面世以及众多盗版的出现,博尔赫斯之名如狂澜席卷中华大地。博尔赫斯也由此完成了对中国作家的精神占有。他的晦涩、神秘连同其梦呓、圈套乃至重复与矛盾,统统成了中国作家的写作罗盘。唯一不能化来的是他的西班牙文以及他的精短、他的洗练、他的贵族气息。再之后,他的《全集》出版。终于我们到了该做总结的时候。
于是有了《博尔赫斯》一书。它是中国人自己撰写的一本博尔赫斯批评。它不仅有别于业已译介过来的博尔赫斯评传,也有别于迄今为止我所见到的所有关于博尔赫斯的文字。此书可以说是国人对博尔赫斯迷宫的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探询,也是对萦绕在迷宫之上的众多谜团的一次令人服膺的清理和驱逐。它以短短的十五万字,解剖了一个大大的谜。它一方面融博尔赫斯生平与作品于一体,另一方面又应付裕如地超越一般生平传略和作家作品研究,有点有面,深入浅出。它虽然没有指出走进博尔赫斯迷宫的路径,也没有留下走出博尔赫斯迷宫的诀窍,却处处显示出一个译家、学者的孜孜探求:博尔赫斯是怎样建筑他的迷宫的,即他何以形成自己的文学罗盘并在世界范围内产生影响。因此,我在《博尔赫斯》中看到了作家建造迷宫的全过程,看到了迷宫的根基和机关陷阱、转角和无数小径,甚至还有断垣残壁和真假标志。我还清晰地看到,博尔赫斯不但有其生命个体的一般性和特殊性,而且有其一个著名作家的起初的幼稚与盲目以及后来的矛盾与偏见。总之,这是唯物主义对唯心主义的一次清算。它给出的博尔赫斯是一个文人,而非一尊文神。博尔赫斯修建的是他的迷宫,而非普天同归的文学圣殿。博尔赫斯只为自己写作,为少数喜欢形而上学的人写作,却并不负责为中国文学铺路修桥。博尔赫斯只能为一个挑灯夜战的作家做伴,却绝不是每一个作家日落之哀伤和日出之辉煌的任何保证。
而且,《博尔赫斯》文风特别。它给出的对象,是经过解构的重组。在此,读者可以清楚地窥视博尔赫斯迷宫的景色。至于他能否感知迷宫、走出迷宫,则要看他的造化。于是我想,爱好或者怀疑博尔赫斯的人最好都来看一看《博尔赫斯》这本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