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云走进自己的公司,大家都不看她,谢青云却一一朝他们注目,谢谢你们,我明白你们对我的关心,谢青云这样想着,差一点又要掉下眼泪来,我怎么了,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这么多的眼泪了,有一度我曾经怀疑我的泪腺是不是出了什么故障,当然不是,因为那时候我不想哭,我没有理由哭,我一帆风顺,我志得意满,我初出生意场就赢得了满堂红,名利双收,我笑都来不及,我当然没有眼泪。
谢青云没有像往常那样一一和大家打招呼,她穿过外面的写字间,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坐下来,一切还是老样子,桌上有一大堆文件,都是急等着拍板的事情,下属虽然很着急,生意场上每分每秒都是金钱,是谢青云的钱,也是他们自己的钱,但是他们没有像往常那样谢青云一到就追进来催促,谢青云遇到的事情,一个人一生能遇到几次?他们虽然不很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知道谢青云夫妇到底谁是谁非,但是他们对自己的总经理都有着一份感情,有着一份敬重,谢青云虽是女流之辈,她在公司的三年时间里为自己树立了一个相当完整相当好的形象,这一点就连最挑剔的女职员也是心悦诚服的。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这地方隔音条件比较好,外面写字间的声音传不进来,太静了,静得她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谢青云浑身松软地坐在椅子上,她要仔细地想一想发生的事情,可是此时此刻她感觉到的是一片空白。
她环顾她的世界,这一大间办公室,就是她的世界,是她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如果说这地方每一寸每一角都浸着她的心血和汗水,这样说决不过分,形象公司开办的时候,她租借一家平房办公,漏雨,透风,根本没有形象,或者,完全是一种破败的形象……
谢青云心里空空地环顾她的世界,这不就是我的努力方向么,我达到了自己的目标,可是同时,我也失去了自己,失去的比得到的更多,更重,我失败了。
形象公司。
我是一个失败的人。
形象设计公司,这个主意是谁先想出来的,是田茅,是高继扬,还是阿飘、温和,还是别的什么人,或者是她自己,反正不是乔江,乔江那一阵正忙于破一个大案……大案,大案,他总是大案……谢青云记不清那是一个什么案件,她只记得乔江一连几天没有睡觉,她看到他的时候,吓了一大跳,脸色铁青,胡子拉碴,眼睛显得好深好深……我要开一家形象公司,谢青云说,乔江根本没有听见,我要开一家形象公司,谢青云又说,乔江看了她一眼,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要睡觉了。
谢青云叹息一声,乔江已经睡着了。
我要开一家形象设计公司。
乔江不听她说,他连做梦也在破案。
谢青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走上这一条路,在大家谈论转业做生意的时候,谢青云总是想,我是不适合的,我是不行的,我这个人只能过平平淡淡的生活,我经不起大起大落,我没有能力,我没有力量,我很弱,我承受不起。
但是她到底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命运的注定。
你们三个人走了三条不同的路,你是不是以为你是最成功的,你很了不起。田茅永远是一脸的嘲弄之色,他为什么总是把调侃人作为一种乐趣?
天性如此?
你真的以为你是女中豪杰?
你真的以为你很了不起?
你真的以为你能力超人,你真的以为你是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的,你真的把自己当成一个形象了,是不是?
我没有。
其实还是有的,你嘴上不承认,其实你心里是这样感觉的,这也难怪你,和你经历相同的人,阿飘,温和,还有许许多多的女孩子,她们哪一点也不比你差,但是她们无声无息,你却大红大紫。
我没有大红大紫。
但是你心里确实在想我真的大红大紫了,你在想虽然我的能力以及我的所有的一切的能量并没有达到这一步,但是生活对我特别的好,上帝对我特别的顾惜,我的运气真好,你就是这样想的。
我没有这样想。
我真的没有这样想吗?
你表面上看起来很淡然地面对这一切,但是你的心里并不淡然,你很得意,你很欣喜,你觉得你原来是多么的了不起,你突然发现了一个完全不同于你自己想象的你,而且,你还觉得你的潜力很大很大,还可以挖得很深,发挥得更充分……
为什么田茅总是能把我的内心看得很透。
你为什么总是把我的内心世界一点一点地揭开来,难道我连保存一点点内心的隐秘的权力你也要彻底地剥夺掉吗?
你是一个恶魔。
或者,你是一个天使,却是一个凡人难以接受的天使。
高继扬也能明白我的心,但是他明白的是我内心的需求,是我内心的情感世界,田茅明白的却是我内心的见不得人的东西,他一定要把它们挑出来,让我自己看得清清楚楚,我自己本来并不想看清楚它们,可是他一定要我自己看,为什么?
大家都知道田茅有些背景,其实并不需要去了解田茅的什么背景,田茅的生活道路就可以证明这一点。他没有赶上大学的末班车,于是就有了好像是专门为他们这批人设立的干部班,他很快就有了大学文凭,毕业的时候,他愿意回戏校,就很顺利地回了戏校,当了副校长。校长是一位七老八十的名演员,实际上是不管什么事情的,戏校的大权就是田茅一人掌握。谢青云怀疑过,像田茅这样的人,怎么能把戏校交给他管着,戏校虽然不是什么重点学校,但毕竟是一个完整的部门,是要培养人材的呀!倒不是因为田茅的水平和能力不够,谢青云总是觉得田茅在一个部门当家是不很合适的,到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谢青云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因为他那张嘴,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你有野心,女人有野心这很不好。
田茅说这话的时候他在笑着,他的笑很难看,田茅本来就是一个很难看的男人,他不笑的时候还耐看些,一笑起来,简直让人说不出话来。当然男人他们并不靠长相活着,不像女人,许多女人至少有一半以上的生活要靠自己的长相和自我的肯定,男人不是这样的,至少男人不应该是这样。田茅常常拿自己的长相来开自己的玩笑,这是田茅的优点还是缺点,是他的自尊还是他的自卑,谢青云常常弄不明白,一个爱和别人开玩笑的人,也常常开自己的,这说明他的内心很充实呢还是很空虚,谢青云不知道。
我没有野心。
你真的没有?
也许你从前确实没有,但是后来呢,后来你的形象公司很像回样子了。
我并不是自己要做形象公司的总经理。
田茅完全明白这一点。
地方戏剧团没有饭吃了,这就是谢青云出来做事的前提,如果没有这个前提,我不会改行,我不会出来做所谓的生意,我不热爱生意经,我热爱的一唱戏,毕竟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唱戏,我已经把我的半辈子的生命交给了艺术,可是,有一天我不能唱戏了,我怎么办……一直到谢青云的事业发展到今天的地步,谢青云也还是坚持这么想,地方戏的路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谁也看不到她的未来,她自己也找不到自己的前途,前景暗淡。没有人写戏,没有钱排戏,排出好戏来也没有人看戏,甚至连演戏的场所也没有了,这样的戏,还能再继续下去吗?到处都呼吁向文化事业投资,到处都在嚷嚷救救地方戏,救救传统艺术,可是事实却救不了,谁都知道这个结果。
阿飘先走了,她去做了公关小姐,凭阿飘的机敏和漂亮,阿飘完全可能做成一个出色的公关人材,可是阿飘不多久就退了出来,谢青云曾经问过阿飘什么原因,阿飘只说了一句,没有意思,没意思极了,就这一句话,从此阿飘就呆在家里,靠高继扬养活,但是没有人相信这一个事实,高继扬只是在文化局做一个小小的科长,他那一点点工资,能养得好阿飘和他们的女儿?阿飘一定是在做别的什么事情,只是她不愿意告诉别人,包括最要好的朋友,谢青云和温和,她们都不知内里。
接着就是谢青云离开剧团。谢青云的离去,并不像阿飘那样干脆,阿飘说走就走,今天提起这个话题,明天就办手续,这和阿飘的性格完全符合,但是谢青云不能这样,她和阿飘不一样,她不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泼辣女人,她优柔寡断。
我的生命的前半段都给了艺术,现在要我一下子义无反顾地离开她,丢弃她,我实在是下不了这个决心,我已经三十多岁了,记得我第一次出演主角的时候,才十八岁,那是一出大戏,角色需要我从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一直演到老太太,我演得很成功,多少人向我祝贺,他们说我的艺术魅力一定会永久不衰,那时候我的心里真是胀满了激情,那么美好的未来在向我招手,理想就在眼前,我是多么的幸福……可是一转眼十多年过去,我上台的机会越来越少,许多地方戏的演员改行唱通俗歌曲去了,我没有去,我想坚持下来,可是我到底坚持不住了,我的青春年华一天天在流逝,我的演员生涯的黄金时代也已经过去了,我还在傻傻地等着,一直等到有一天我突然醒悟过来,我想我大概再也等不来了,即使来了个好戏,主角也不会再让我演了,每年从戏校毕业一批又一批的学生,她们青春年少,她们又有强烈的现代意识,她们见多识广,主角应该让给她们了。何况,这一出好戏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也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才能等来,我的生命已经走过了一半,我不能再等下去,当我从镜子里发现自己眼角的鱼尾纹越来越明显的时候,我想十多年前我出演大戏的时候大家说这个小姑娘演得真好,她一定很有前途,我想现在轮到我称别人小姑娘了,我再也不能回到那个时候去,这种心情真是叫我说不出话来,一个想演戏的人没有戏演,就像,就像什么呢,就像……我实在是不能准确地描述我的心情,但是这种心情我已经体验了好多好多年,我不想再继续体验下去,我的青春,我的生命不能永远在这一种酸涩的体验中煎熬,我的心终于开始动摇,我找我的朋友们商量,他们给我出主意,给我想办法,他们都鼓励我出来做点事情,高继扬甚至为我设计了种种具体而详细的方案,最后我到田茅那里去,虽然我很害怕田茅那张嘴,我怕他的讽刺挖苦,但是在对一件大事情作出最后决定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去听一听田茅的意见。
好呀。田茅说。仍然是一脸的嘲笑。
你真的认为我能干些事情?
不是我认为,是你自己很有信心。是吧,你很有信心。他满脸的笑意,但是很难看。
我没有别的办法。
那你就去试试,人生本来就是由千百种试验组合起来的。
他不相信我的能力,他就是不相信我。谢青云觉得有些沮丧,其实我做什么事情并不一定要得到他的同意和支持,他对我信任或者不信任难道真的对我有很大的影响吗?怎么可能,不,不应该有。如果是乔江反对我,或者是高继扬反对我,我也许会重新再考虑再斟酌,田茅的话,我为什么要把它放在心上呢?
田茅说:“你可以试试,或者就成功了,或者就失败了。”
你总是冷嘲热讽。
田茅说:“你一定会成功的。”
谢青云很意外地看了田茅一眼。
“你是天时地利人和,以你的知名度,在我们这地方,要办些事情,谁还能不给你一点面子。”
你为什么总是那么尖刻。
“从市委书记市长到各大企业的企业家再到各个部门的局长处长,他们都喜欢你。”
谢青云脸红了一下,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田茅并不因为谢青云的微微不快而改变自己的思路,他继续说:“你要什么东西,找到他们开口就是,一个关系找一回,你就是大老板大富翁了。”
谢青云说;“我是相信你,才来找你,想听听你的意见,你怎么,你为什么老是把我当儿戏。”
田茅眯着眼睛笑起来,说:“你本来就是儿戏呀,你以为你长大了是不是,我看起来你还是当年刚进戏校时的那个小女孩子呢。”
谢青云犹豫了一下,她想站起来走出去,可是她没有这样做,并不是因为不好意思,不知为什么,在田茅面前,不管他怎么挖苦她,她总是有一种坐下来就站不起来的感觉。
田茅又点了一支烟,这已经是第四根烟了,他们总共才坐了十来分钟,满屋子的烟雾。田茅抽烟抽得很厉害,他深深地吸进一口烟去,吐出来的时候却只剩下一点点。田茅笑了一下,谢青云想,又要说什么讥讽的话了,不料田茅却说:“想好了没有,搞什么公司?”
谢青云一愣。
田茅看看她,又笑,说:“我看你的形象很好,就叫形象公司。”
你开什么玩笑。
想起来了,形象设计公司就是田茅最先提出来的,可是后来怎么会记不清了呢,因为田茅的话太多,冲淡了他说话的质量,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田茅随:“我没有开玩笑,别的话都是开玩笑的,这一句话是真的,形象公司,不开玩笑。”
谢青云的心被触动了,形象公司,非常符合她的理想。
田茅又说:“你的公司要有一个托附,就托附给我们戏校,怎么样?”
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来了,你是不是想从中得到些什么?
田茅说:“你放心,我不管你的事情,公司是你的,不是我的,这一点你尽管放心,你要是不相信我,我们可以签一个合同,我只是让你的牌子有个地方挂一挂而已,要不要随你,你也许早已经找到了比戏校更好的地方。”
我要。
“不过,”田茅狡猾地一笑,说,“我也不是一无所求的,我也有我的目的。”
谢青云看着田茅,等他的下文。
田茅说:“我的学生现在出路很困难,我为她们着想,你的公司办得好,我的学生也可以沾点光,至少一部分学生的出路你是能够解决的。”
田茅真是一个精明的人。
谢青云笑起来。
你现在笑得如此灿烂,如此天真,如此无忧无虑,以后不知你还能不能笑出来。
田茅说:“我可以不管你的事情,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就是,不过,文化局也许要管一管你的,你要有准备。”
高继扬就是管这些事情的。
我的运气真好,谢青云激动起来。
这就是形象设计公司,附设在戏校,经营范围:整容美容,健美训练,代培时装模特,代培广告模特,代培礼仪小姐,时装设计,组织时装表演和时装发布会,媒介电影电视方面需要的人才,室内装潢……
田茅说:“在这方面你能成功。”
什么叫在这方面,他特意强调“这方面”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你的公司一定名声大振,不出三年,你就很了不起了。”
你又开玩笑,拿我寻开心。
你喜欢我说这些话,这些话能满足你,其实我并没有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的,我能预测未来,我有这样的本领。
田茅真的能预测未来,三年过去了,形象设计公司真的名声大振,戏校的一部分学生经过公司的再培养,有的当了时装模特,有的到了影视界或者到一些新潮歌舞团体去了,也有的成了公关人才,戏校的名声跟着好了起来,戏校在两三年中,从门庭冷落的局面中走了出来。
全靠谢总助我们一臂之力,田茅笑着说。
你开什么玩笑。
田茅说:“你嘴上这样说,你心里却在笑着,我听见你心里的笑声,但是你在笑的时候你有没有想一想笑不出来的时候?”
你好像在等着我哭的那一天,为什么,你难道不希望我成功?你如果真的不希望我成功,你又为什么为我出这么好的主意?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不明白,我认识你已经有好多年了,我一直没有能了解你,以后,还有很长的日子,我能了解你吗?
我不知道?
田茅歪着嘴说:“你会得到很多很多,但同时,你一定会失去很多很多,其中也许会有你最宝贵的不愿意失去的东西,你想到没有?”
丑话说在前,这是田茅的特点,从来都是这样。谢青云笑了,说:“如果我反过来说,我必将失去一些东西,但在失去的同时,我会得到另外一些东西,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这样看问题不是令人愉快些吗?”当然。田茅好像被堵住了,不再说话,只是眯着眼睛看谢青云。
三年过去了。
谢青云真的得到了许多东西,许多意想不到的东西,可是她也失去了许多东西,正如田茅当初说的,有些东西是她最宝贵的最不愿意失去,她已经失去了,她曾拼命地想夺回来,但是她失败了,她明白必将失去的东西,是夺不回来的。
田茅真的有预测未来的本事?
谢青云想,田茅,你果真有预测未来的本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如果是,你为什么不帮助我?你为什么不在我开始走第一步的时候就拉住我,对我说,你走不得。
如果田茅拉住我,我会听他的吗?我不会,我所走过的路并不是某一个个人安排的,这是生活的必然之路,田茅拉不住我,谁也拉不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