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走在丝克镇的街上,狂风吹得气温很低,太阳也没法让室外的温度计往冰点之上多升高一点。海边结起一块块冰;岸上,莫纳克街挤挤攘攘的房子发出小狗一般的呜咽声。结冰的地面闪着光,那光随后消失在傍晚的影子里。她走在人行道上,敏捷的脚步尚且行走艰难,更不用说微跛的人了。在这刺骨寒风中,她本该低着头,闭着眼,然而这里对她是陌生的,她于是睁大眼看着每一座房子,找着广告上的地址。莫纳克街一号。最后她走进一条私人车道里,桑德勒·吉本斯正站在车库前拆一包防冻剂。他记得她走近时鞋跟敲击水泥地的声音,还有她站在那里时臀部的角度,她身后是圆滚滚的太阳,她脸上是车库的灯光。他记得她问他那房子怎么走时声音中的快乐。那房子里住着他认识了一辈子的女人。
“你确定?”他问道,当她说出地址时。她从上衣口袋掏出一片纸,用没戴手套的手拿着,确认了一下,点了点头。桑德勒·吉本斯扫了一眼她的腿,心想她露在短裙外的大腿和膝盖一定被冷风吹得很痛。他又惊叹地看着她靴子那高高的跟,还有她短皮夹克的剪裁。开始他以为她戴着帽子,大大的,绒绒的,让耳朵和脖子暖和一点。之后他才发现那是头发——被风往前吹,让他看不清她的脸。她看起来像一个甜甜的小孩,有纤细的骨骼,似乎是个被温柔地养大但却迷失了的孩子。
“柯西家的女人,”他说,“你要找的是她们住的地方。很久之前就不是一号了。不过不能告诉她们。啥都不能告诉她们。我觉得不是一四一〇号就是一四〇一号。”
现在轮到她有点怀疑他到底确不确定了。
“我告诉你啊,”他说,突然间有些不悦——是风,他想,吹得他眼睛生痛,“朝那儿一直走。肯定能看到的。大得像教堂。”
她对他说谢谢,不过他又在背后喊起来时,她没有回头。他大声说:“也像监狱。”
桑德勒·吉本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说。也许是因为想起了妻子。她现在应该下公共汽车了,估计正小心翼翼地从湿滑的人行道上往自家的车道走。走进车道就不会滑倒了,因为他一向有远见,有常识,虽然这里在历史上从来没有很冷过,但是他还是做好了应对冰冻的准备。不过说“监狱”时他其实想到的是他的外孙罗门,他一个半小时前就该放学回家了。他十四岁,个子太高,开始有肌肉了,总是鬼鬼祟祟的;每次看见他这样子桑德勒·吉本斯都会摩挲着大拇指。女儿和女婿去当兵后,他和维达·吉本斯都很乐意接他过来抚养他。罗门的母亲进了陆军,父亲进了商船队[5]。除此之外他们别无选择,因为罐头厂关门之后就只剩下临时工可以干(女人在港口做清洁工,男人在街上拖垃圾)。“父母闲,儿女晃。”桑德勒·吉本斯的母亲曾经这么说。他们让罗门在院子里帮忙,不过这并不能拴住他,让他不去引那些无所事事、虎视眈眈的警察们注意。桑德勒·吉本斯小时候怕的是民防团,而民防团现在已经被穿深蓝色制服的人取代了。三十年前警察局只有一名治安官,一名秘书,现在有了四辆巡逻车和八名拿着对讲机的警官来维护治安。
他正把盐屑从手上擦掉,他照顾的这两个人就一起回来了,其中一个嚷着:“嗨!幸好你撒过防冻剂!不然我脖子都要跌断了。”另外一个说:“姥姥您说啥呢,下了公共汽车我就一直扶着您啊。”
“当然喽,宝贝。”维达·吉本斯笑了,希望能让丈夫别批评她外孙。
晚饭的烤土豆温暖了桑德勒的心绪,于是他重新拾起他们三人摆桌子时闲聊的话头。
“你说她要干吗?”维达皱着眉问道。火腿片重新热过之后变得很硬。
“我猜她要找柯西家的女人。她拿的地址就是他家的。不过还是老地址。这儿只有他们一家时候的地址。”
“写在她拿的纸上?”她在肉上浇了一些葡萄干酱。
“我没看,老婆。就看到她核对了一下。一小片纸,像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
“你光顾着看她的腿了吧。那上面什么都有。”
罗门用手捂着嘴,闭上了眼睛。
“维达,别在孩子面前损我好吧。”
“喏,你告诉我的头一件事就是她的裙子。我还不是顺着你的先后次序啊。”
“我只是说裙子很短嘛。”
“有多短?”维达朝罗门眨了眨眼。
“她们现在就穿到这儿,姥姥。”罗门的手消失在桌子下面。
“到哪儿?”维达朝旁边探过身去。
“你们俩有完没完啊?我想说点正事儿呢。”
“你觉得她是柯西家的侄女?”维达问。
“可能。只是看起来不像。除了个头以外,倒是挺像克丽丝汀家的人。”桑德勒伸手去拿辣椒。
“克丽丝汀家已经没剩什么人了。”
“说不定有个女儿您不知道呢。”罗门只是想加入谈话,不过像往常一样,他们看着他,好像他没拉裤链似的。
“说话注意点。”他的外公说道。
“我就是说说嘛,姥爷。我咋知道呢?”
“不知道就别乱插嘴。”
“啧。”
“你对我龇牙咧嘴的是吧?”
“好啦,桑德勒。别管他了。”维达说。
桑德勒张开嘴,本想辩解,不过最后还是咬了辣椒。
“反正你越说我就越讨厌柯西家的姑娘了。”维达说。
“姑娘?”罗门做了个鬼脸。
“嗯,我就是这么觉得的。势利眼,自以为了不起,还看不起别人,壶还看不起锅呢。”
“她们对我还不错啊,”罗门说,“至少瘦的那个是。”
维达瞪了他一眼。“别信那一套。只要付钱给你就行了。”
罗门咽了下口水。现在她也跟我过不去了。“既然她们那么坏,你们为什么还叫我去给她们干活?”
“叫你去干活?”桑德勒抓了抓大拇指。
“呃,就是把我介绍过去啊。”
“把这孩子淹死吧,维达。他整个不识好歹啊。”
“我们介绍你过去是因为你得找个活干,罗门。你在这儿住了四个月了,该承担点儿责任了。”
罗门试着把话题转回他雇主而不是他自己的弱点上。“克丽丝汀小姐总是给我做好吃的。”
“我才不想让你吃她做的东西呢。”
“维达。”
“我才不想呢。”
“那都是谣言啦。”
“这谣言传得也太远了。还有另外那个人我也不相信。她会干什么我清楚得很。”
“维达。”
“你忘了?”维达惊讶地抬起眉毛。
“这事谁也不确定。”
“确定啥?”罗门问道。
“都是老黄历啦。”他外公说道。
维达站起来,走到冰箱前。“我敢坐在这里打包票,肯定是有人把他杀了。他可什么坏事都没干过。”饭后甜点是用冰激凌杯装的罐头菠萝。维达在每人面前放了一杯。桑德勒靠在椅子上,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维达看到了他的眼神,不过决定忽略。她每天去上班,而他就拿着保安的那点可怜的退休金。他把家务打理得还凑合,但每天都得盼她回家做一顿完美的晚餐。
“谁啊?”罗门问。
“比尔·柯西,”桑德勒答道,“他以前有一家酒店,还有很多别的财产,包括盖我们房子的这块地。”
维达摇了摇头。“他死的那天我见过他。早上还精神得很,吃午饭的时候就死了。”
“他要为很多事付出代价,维达。”
“有人替他解决了:没午饭吃。”
“那个老不正经的做什么事你都能原谅。”
“他给我们的工资很高的,桑德勒。还教我们很多东西。那些东西如果我一直在高脚屋待着的话永远都不会的。你知道我妈的手是什么样子。多亏比尔·柯西,我们再也不用干那种活了。”
“也没那么糟糕吧。我有时还挺怀念的。”
“怀念什么?泔水桶?蛇?”
“树。”
“呸。”维达把勺子重重地扔在杯子里,发出她想要的叮当一声。
“还记得夏天的暴风雨吧?”桑德勒当作什么都没发生,“那空气真是——”
“起来,罗门,”维达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帮我洗盘子。”
“我还没吃完呢,姥姥。”
“你吃完了。起来。”
罗门从嘴里吐出一口气,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来。他想和外公交换一个眼色,不过老人的眼神正若有所思。
“在别的地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月光,”桑德勒的声音是低沉的,“让人想——”他镇定了一下,“我不是说我想回去。”
“希望不是。”维达重重地刮着盘子,“回去就只能吃鱼鳃了。”
“柯西太太说那里是天堂。”罗门用手抓起一小块菠萝。
维达打了他的手一下。“是一片种植园。比尔·柯西把我们从那儿领了出来。”
“把他需要的人。”桑德勒扭头说。
“我听到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维达。你说得对,他是个圣徒。”
“不跟你吵了。”
罗门在热水里滴了几滴液体皂。他的手在水里搅得很舒服,尽管关节会被刺得生痛。站在水池边,身体一侧感到更痛,不过听着外公外婆在为一些陈年旧事争吵,他倒感觉好一点了。不那么害怕了。
姑娘找到了那座房子,拿着防冻剂的人没说错:房子很优雅,很壮观,三层楼尖尖的楼顶看着也确实像教堂。通到门廊的台阶歪歪扭扭的,上面结的冰还闪着光,让人不由小心起来,因为旁边没有栏杆。不过姑娘毫不犹豫就噼里啪啦地走了过去,上了台阶。她没看到有门铃,便敲了敲门,看到门廊下面靠右手有一道光,就犹豫了一下。她下了台阶,顺着半露的石板走过去,又走下了被窗户里的灯光照亮的一段铁楼梯。窗户旁边有扇门,那里没有风伤害她。这块地方看起来像有些人说的那种花园房,不过也有人说那叫地下室。她在门前停了下来,透过门上的窗户看到里面有个女人坐着。她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个淘米箩,一些报纸,还有一个和面用的大碗。姑娘敲了敲窗户,看见那女人抬起头来,便笑了笑。女人慢慢地站起来,然后很快地走过来开门。
“干吗的?”门只开了一条小缝,刚好能露出一只灰色的眼睛。
“我来应聘那份工作。”姑娘说。门缝里飘出海的味道。
“你找错了。”女人边说边重重地把门关上。
姑娘捶着门,叫着:“上面说的就是莫纳克街一号啊!就是这里啊!”
没人睬她,她便回到窗前,用左手的指甲敲着窗玻璃,右手把报纸贴到窗户上。
女人走回窗前,无精打采地看着姑娘,显得很不高兴,然后把目光从姑娘年轻的面孔和恳求的微笑移到那张纸上。她眯着眼看看纸片,又看看那张脸,然后再看看那张纸。她指了指门,随后消失在窗前;一丝惶恐在眼中闪了一下,又熄灭了。
姑娘进门后,女人既没招呼她,也没让她坐,只是拿过那张广告看了看。这条几行字的招聘广告被铅笔从其他启事中圈了出来。
成熟职业女性寻女伴兼秘书。工作轻松,但要求绝对保密。请至H.柯西太太处申请。丝克镇莫纳克街一号。
“你在哪里看到这个的?”女人说话的口气好像在审讯。
“报纸上。”
“我知道。什么报纸?《港口日报》?”
“是的。太太。”
“哪天的?”
“今天。”
她把广告还给她。“嗯,那你坐下吧。”她声音缓和了下来。
“您是H.柯西太太吗?”
她看了姑娘一眼。“如果我是,就会知道那纸片上的东西了,对吧?”
姑娘突然笑起来,那声音好像猛地摇了下铃铛。
“嗯,对哦。不好意思。”
她们都坐了下来。女人继续抽虾肠。她手上戴着十二枚戒指,每只手的三根手指上各戴了两枚,映着天花板上的光,似乎让她手中的活计由苦役变成了魔法。
“有名字吗?”
“有。叫朱妮尔[6]。”
女人抬起头来。“你爸给起的?”
“是的,太太。”
“天哪。”
“愿意的话您可以叫我朱[7]。”
“不愿意。你爸给你姓了没?姓普罗姆?还是姓奎尔?[8]”
“薇薇安,”朱妮尔说,“有个e的[9]。”
“有个e?你是本地人吗?”
“从前是。后来去别的地方了。”
“从没听说这儿有谁姓薇薇安的,有e没e的都没有。”
“哦,薇薇安家不是这儿的。最早不是。”
“那是哪儿的?”
朱妮尔·薇薇安耸了耸肩,伸手去拿桌上的淘米箩;她的皮夹克发出咕噜的一声。“在北边。我能帮您弄吗,太太?”她问道,“我做饭还不错。”
“别,”女人伸手按住淘米箩,“这得有节奏。”
一缕蒸汽从炉子上的滚水中飘出来。桌后有一排碗橱,表面磨得光光的、白白的,好像一团发面。两个人之间铺开的寂静绷紧了一些。朱妮尔·薇薇安有点坐立不安,她的皮夹克在剥虾壳的声音中咯吱作响。
“请问H.柯西太太在吗?”
“在。”
“请问我能和她说话吗?”
“再把那玩意儿给我看看。”女人在洗碗布上擦了擦手才去抓广告。“‘绝对保密’,哎哟?”她撅了下嘴,“这个我相信。肯定要保密的。”她说,用拇指和食指夹着纸片丢了下来,就像把尿布丢进脏衣桶里似的。她又擦了下手,抓起一只虾。在那里,就在那里,在手指间捏着的虾肉之中,匍匐着一条深色的软软的线。灵巧如珠宝匠一般,她把那条线抽了出来。
“请问我现在能见柯西太太吗?”朱妮尔用手掌托住下巴,微笑着追问道。
“我觉得可以。从这儿上楼,然后再上一段楼梯。一直到最顶层。”她指了指炉旁壁橱边的一段楼梯。朱妮尔站了起来。
“我猜你没兴趣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吧?”
朱妮尔转过身,咧嘴笑了,一脸尴尬和困惑的神情。“哦,不是,太太。对不起。我该问问的。我太紧张了。”
“我叫克丽丝汀。要是你得到了那份‘绝对保密’的工作,就需要知道我的名字了。”
“希望能哦。很高兴见到您,克丽丝汀。真的。您说在二楼对吧?”
她的靴子在楼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