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局如此,福斯特的父母居然反常的送他去读私立学校。一九四一年,他走进铁轨另一边的迪姆斯戴尔小学。这原本是女校,但在“二战”期间也开始收男生。私立归私立,这学校并非以升学为导向,学生无法在校内考那时刚开始实施的小学毕业考试[决定接下来进入哪种中学的考试],他只得搭公交车到市中心应考。他作文写得好,顺利考过。那时他最爱香烟盒里的卡片图样,搜集了一大堆,所以他的作文写的是三〇年代末“汽车联盟”车队与奔驰车队在德国的大对决。赛车的画面也是他始终珍藏的回忆之一。
福斯特顺利考进巴纳吉中学。他毕业后该校成为文法中学,后来又变成综合制的一般中学。九〇年代初,该校居然发生凶案,一名亚裔学生在校园遭人用刀捅死,这消息让福斯特颇为震惊。今日的巴纳吉,已转型为媒体与艺术学院。
福斯特成绩最好的科目是数学,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艺术,因为除了学素描和绘画外,还可学到基本的建筑史。虽说课堂上讲的建筑主要是城堡和教堂,对现代主义着墨不多,但他到现在都留着一本当年从学校带回家的《英国建筑:从诺曼王朝至今》,由英国建筑师弗雷德里克·吉伯德[Frederick Gibberd,1908-1984]所著。福斯特的艺术老师比瑟姆先生,是全校唯一关心他的老师。
有张福斯特在中学最后一年与三十一位同窗合照的照片。他坐在前排,身着灰色法兰绒制服,一副别扭相。其他同学都把交握的手搁在腿上,独独他掌心按着双膝,一脸不安,仿佛下一秒就准备跳起来逃之夭夭。其实念中学的那几年,福斯特始终觉得打不进那个圈子。
小学的他是全班唯一蓝领阶级背景的学生;中学的他和别人就更格格不入了——他是唯一念过私立学校,爸爸却是干粗活的[那时他父亲在工厂当油漆工]。学校位于曼彻斯特的高级住宅区,四周净是坚固漂亮的楼房,新月路相形之下简直成了十九世纪的荒原。福斯特置身华屋美楼,却只觉浑身不痛快。
雪上加霜的是,他非常不喜欢体育课或参加体育活动。他之前念的小学因为曾是女校,没有特别设计让男生学习团体运动的课程,所以到了中学,他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拿起板球拍时的窘状,仍历历在目:“我把球拍拿反了,把尖的那面朝着前头,旁边顿时一阵讪笑,我始终无法释怀。”受不了团体竞赛的福斯特,居然惟妙惟肖地模仿父亲的笔迹,写了许多信给导师,希望可以免于参加竞赛活动。每封信用的语句不同,意思却是一样的:请接受我诚挚的歉意……请原谅犬子……罗伯特·福斯特敬上。
谁会想到,福斯特后来跑起了马拉松,也热爱跨国滑雪。这两项他可以独自完成的运动,驱走了他当年体育课的阴影。他还酷爱自行车,每年都要骑累到爆的远程越野,什么都拦不住他,甚至还骑到阿尔卑斯山和比利牛斯山,朝山下高速俯冲。其实他很小的时候就爱上了自行车。有张照片是他还在学步时,与一辆三轮车的合影。打从十四岁学会骑两轮自行车开始,这便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他订制自己专属的竞速车,精心挑选预算范围内的最佳零件与心爱的骨架颜色,还不忘撕去刺眼的商标贴纸。他是泰晤士河谷竞速车俱乐部的忠实会员,常参加每周末骑一百二十公里的活动。中学期间不骑自行车的时候,福斯特常沉浸在阅读、模型飞机、绘图的世界里,也观察疾驰过新月路的火车。火车驶过时如果风向凑巧,他们一家便会被烟尘与蒸气罩顶。
我以前会在铁轨旁一站好几小时,等着看火车头上面的名字。无论是哪种火车头,简陋的托马斯蒸汽火车也好,流线型的特快车也好,伊安·艾伦出版的观火车指南里统统都有介绍,印在闪亮的乳白色纸上。我记得等了好久好久,看着一列列货车驶过,就是没看到挂名字的火车,愈等愈难过。然后一列特快车轰隆隆咻一下驶过,我在那一瞬间看到了名字,这才开开心心地回去。
他很喜欢做模型,尤其是飞机和火车模型,零用钱都拿去买模型组件,然后不厌其烦地,一点一点,把细小的零件组合成复杂的结构。他还记得自己异想天开,把整架起重机拴在时钟发条的转柄上,等发条开始转动,起重机的长臂就会慢慢地转一整圈。他更迷上了玩具火车店展示的精巧火车头模型,不惜专程搭电车去曼彻斯特市中心,只为了看一眼橱窗里的青铜活塞杆与迷你火车烟囱。
他做出生平第一件自己发想的设计作品时,还不到七岁。那时他只知道扭转橡皮筋可以让模型飞机飞,由此画出他想象中的单人座飞机。因为飞机还要载人,他花了好一番工夫。他把自己画进驾驶舱里,居高临下,神情漠然,右手握着操纵杆,以便放出数十米长的橡皮筋,让这架巨大的飞机达到起飞速度。他的推进动力不久便从橡皮筋演化到了二氧化碳引擎,这可花了他几个月的积蓄。这种引擎所需的燃料是瓦斯罐,不但超贵而且超重,他设计的每架飞机都因此而没有成功。后来他终于买得起一个小小的柴油引擎,配上后来设计的改良版飞机,成功率随之大增。
最初的都市体验
福斯特在校方眼中是个聪明的学生,也是一般情况下会继续在校读到十八岁毕业,甚至升大学的明星学生。可惜他虽然有七科普通学科过关,法文与神学却意外没有通过。家境不错的学生如果两科未通过,不代表求学之路的尽头;但对他的家庭来说,这就表示他该去就业了。
那年他十六岁,比起早早离校工作的同辈孩子还大上两岁,但比起中产阶级家庭出身、继续在校读高级课程,甚至准备考大学的孩子,又小了两岁。
他还在念普通课程的时候,父亲曾帮他报名曼彻斯特市政府的储备公务员考试,他也考过了,一九五一年在财政局有了份差事,父母都很高兴。但他做这份工作纯是为了让父母放心,并非自愿,所以从一开始就做得很不带劲,决心尽快找到更好的出路。
市政厅是由阿尔弗雷德·沃特豪斯[Alfred Waterhouse,1830-1905]所设计,象征英国北方的繁荣。在福斯特声名大噪之前,沃特豪斯可称得上是最多产、商业成就最高的英国建筑师。市政厅位于艾伯特广场,是三角形的大楼。向街三面皆是楼房,包围着中央的庭院。屋顶的山墙有精细的锯齿花纹,顶上耸立着雄伟的钟塔。厅内相当华丽,有数不清的长廊连接各个区域,间以错综复杂的楼梯。大堂里挂着一系列的壁画,诉说曼彻斯特从罗马时代起的历史。
福斯特在市政府工作了两年。他到伦敦闯出建筑师名号之前,在曼彻斯特毫无建树。但以他日后建筑生涯的规模与成就来看,实与沃特豪斯相去不远。这两人有不少共同点,例如都很注重时尚,生意头脑都很好,对于规划与控制预算,也是出了名的小心翼翼。福斯特虽出身寒微,不像沃特豪斯有个建立会计师事务所王国[即日后的普华永道会计师事务所]的弟弟,在事业刚起步的时候帮忙拉了好些人脉;福斯特赤手空拳打造建筑师事务所,业务触角在全球一样无远弗届,规模空前。
才讲到沃特豪斯,福斯特马上拿笔画下他对市政厅印象最深之处:男厕的小便斗上方有个小池,喷泉从池中涓涓流下。真是诗情画意!
我记得小便斗打造得非常精美,上方的每个小池都用玻璃包覆。每个便斗之间,都有一道精雕细琢的陶瓷隔板。沿着墙还有整排的洗手盆。你踏上阶梯,站在便斗前,会觉得自己变高了。那排便斗就像一整排美丽的岛。
一九五一年,福斯特才十六岁,以他的出身与经历,自是不懂得欣赏市政厅里处处蕴含维多利亚风格的巧思,所以也难怪他印象最深刻的会是小便斗上方的小水池。但这栋大楼里,能看的还有很多。
福斯特每天上班都在厅内刻意走不同的路线,研究不同的楼梯。这栋大楼里有三处主要的楼梯间,分别以英格兰、威尔士、苏格兰的石材建成,也各因此得名。厅内处处是光洁晶亮的大理石,与十三世纪英国哥特风的雕刻。每个装饰细节都有自己的故事。瓷砖拼贴成的天花板上的蜜蜂,是曼彻斯特市的象征。穹顶之间突出的石脊,雕了棉绳的花样,代表曼彻斯特最初因棉花而繁荣。大门则由阿格里克拉[Agricola]的雕像守护,他曾是罗马将军与英国总督,也是曼彻斯特的创始人。
福斯特在市政厅工作的那两年,常常在桌前画画,想着怎么逃离父母苦心帮他规划的灰暗未来。坐办公室之余,他居然有本事画出高难度的作品。每回有主管经过,他便赶忙把画作藏起来。
所幸他还是有些聊天的对象,可以讲点工作以外的事情。
我记得有位科布先生是财政局的职员,他发现我老是在画画,也知道我会趁午餐时间溜出去看建筑。后来他跟我说,他儿子正在念建筑,想要当建筑师。那是我头一次想到,或许这是我的出路。我还记得有次午餐时间走了好久,去看欧文·威廉斯[Owen Williams,1890-1969]设计的“每日快报大楼”。路很远,我虽然走得很快,最后还是没空吃午饭。
《每日快报》[Daily Express]报社早已搬走,但我们仍能从一九三八年设计的这栋大楼身上,得见些许装饰艺术时期的风采。严格说来,威廉斯其实是工程师,不能算是建筑师,但他兼备了这两项才能。他为每日快报大楼披上耀眼醒目的外衣,让福斯特一见难忘。它洋溢的是现代风格,与市政厅恰恰相反。“我晓得有这栋大楼,就去找。不过它所在的区比较偏,跟市政厅有段距离。我还记得它有镀铬条板和着色玻璃做的黑色立面。只是我没法子进去。”
“午餐之旅”的二十年后,福斯特为威利斯·费伯·杜马斯[WillisFaber Dumas]保险公司位于伊普斯威奇的办公大楼[以下简称威利斯费伯大楼],设计了波浪形的黑色玻璃立面,像是用更创新的方式,向他年少仰慕的每日快报大楼致敬。不过威利斯费伯大楼背后有更深层的建筑理念,不同于每日快报大楼把工夫下在表面。威廉斯当年用玻璃外墙,是为了树立报社进步前瞻的形象。他也在《每日快报》当时的总公司大楼和格拉斯哥分社,用了一样的黑色玻璃,以贯彻品牌的一致形象。
威利斯费伯大楼则重在空间的运用。穿过大门,来到华丽的中庭,无声的手扶梯可以带你一路直上空中花园。一楼设有游泳池,整个楼面是艳黄与浓绿交错的色调。这种办公大楼配备现今很普遍,但在七〇年代相当罕见,尤其当时英国为高通货膨胀率所苦,甚至为了节能,一周限定上班三天,福斯特竟然能把预算控制在业主给的范围内。
从技术角度来看,每日快报大楼和威利斯费伯大楼也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作品。如果说每日快报大楼是家用小客车,威利斯费伯大楼就是极简与洗练兼具的BMW。威利斯费伯大楼用的是无框的玻璃外墙,用隐形的钢钉固定,从混凝土楼板垂降下来。每日快报大楼虽然看来光鲜,但装饰艺术的作风比较粗糙,毕竟玻璃外墙的背后是印刷厂和实用为主的办公室。威利斯费伯大楼本质上固然是延续每日快报大楼的传统,但也可视为分隔成几个透明区块的玻璃高楼,很接近密斯·凡德罗[Mies van der Rohe,1886-1969]在“一战”后不久为柏林设计的摩天大楼。
福斯特对周遭的观察力愈发敏锐,他看的是都市规划的逻辑,也看各种建筑物的特色。“我还记得绕着曼彻斯特的某条商店街走,它现在已经拆掉了。名字叫兰开斯特商店街,整条是弯的,人走到中间的时候,看不到两端。”此外他还去了巴腾商店街、肯多米恩百货公司、哥特风的莱兰图书馆、市政厅旁罗马风格的中央图书馆。当年这些建筑上的创新之举,日后都化为他建筑生涯中的素材。
曼彻斯特是他心目中伟大城市的缩影,但在福斯特的成长岁月,这个城市却深受重创,建筑物惨遭战火蹂躏。“詹姆斯·斯特林[James Stirling,1926-1992]跟我说过,有次有人找他回利物浦演讲,那是他的出生地。但他讲得很明白,他不回利物浦,因为整个地方被都市规划的人搞得一塌糊涂。我对曼彻斯特也是这种感觉。”福斯特说。
曼彻斯特固然已经换了一张福斯特认不得的脸,但却是他年少时带他逃离老家,打开他的眼界,让他增长见闻的天堂。他去曼彻斯特美术馆看牛津剑桥学院的设计竞标展;市政厅的同事则引他进入曼彻斯特的音乐世界。他在曼彻斯特听了柴可夫斯基、拉赫曼尼诺夫、西贝柳斯,感动得说不出话。他在家听收音机播的《南极交响曲》,一只手还紧握着收音机背后的真空管。他在莱文舍姆的皇家戏院看《乱世佳人》[不过还是比较喜欢奥逊·威尔士的《黑狱亡魂》],也清楚记得曼彻斯特皮卡迪利和艾伯特广场当时的模样。曼彻斯特是他回忆的源头,给他最初的都市体验,埋下他热爱研究都市的种子。这点点滴滴对他的影响,在他日后的作品里一再浮现。
找出自己的一条路
在市政府上班的头一年,福斯特很努力,还去曼彻斯特商学院读夜校,修了商业法、商学概论、会计等等,但他压根儿没有兴趣继续往上爬。他只想进大学,逃离枯燥的公务员生涯,于是他转修了英国文学和地理的高级课程。无奈,把文法中学两年课程压缩到一周三晚的夜校班,而且不到一年要上完,终究是不可能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