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三年,十八岁的福斯特无法以上学为由延期服役,从军日终于来临。热爱飞机的他选择了空军,不过他心知大概没机会实现翱翔天际的梦想。他料得很准,受完空军的基本训练后,他就被派到工程部门维修雷达,终究没能有机会被派往海外。他的军旅生涯,大多耗在空军基地外围的简陋停机坪里。他的小组负责维修的雷达装置,是设计给螺旋桨飞机用的,但螺旋桨飞机早已过时,这套设备无法适用于新一代的喷射机。福斯特深感无奈。
但是他运气不错,没被派去埃及参加入侵苏伊士运河的自杀任务,一九五五年安然退役返乡。从军这些年他算过得不错,退役时也变得更有主见、更独立。他虽然还不确定下一步要怎么走,但很肯定绝不回市政厅坐办公室。“爸妈虽然支持我,但实在搞不懂我为什么放弃市政府那么安稳的工作。我决心要用自己的方式,照自己的兴趣和想法,找出自己的一条路。这可是花了我好长一段时间。”不过福斯特的父亲和叔叔还是不死心,带他去斯塔克波特路上的酒吧晓以大义,只是他心意已决,明白表示他要走自己的路。
从军让我有机会离家,尝到独立的滋味。爸妈当然希望我回市政府上班,只是我实在没那个意愿。当公务员不但体面,退休了还有福利,只是那时我才二十一岁,这些东西打动不了我。我家是蓝领背景,出劳力的工作就是好工作;但我在市政府,已经爬到了中产阶级的世界,那样的稳定,我爸妈这辈子从没机会拥有,当然一心希望我能得到。对我爸妈和我身边的人来说,这种工作是了不起的成就,只是我觉得无聊透顶。
尽管他资质聪颖,家人也关心他,但彼此之间毕竟不亲,加上他没念过大学,想要自己摸索出路,并不是那么容易。这段期间他一边打零工,一边找寻各种可以离开老家、离开父母的机会。他主动写信给几家他觉得不错的公司求职,只是以他仅有的高中学历,还是皆以碰壁收场。
几经波折,福斯特才逐渐摸索出自己的路。有次他去应征复印机业务员的工作,对方问他为何来求职,他回答:“主要是为了公司应该会配车,还有一千英镑的薪水。”应征当然没成,但对方看出他的潜质,加上他毫不掩饰的冲劲,对方好心建议,他最该做的不是业务员,而是去寻求专业的帮助,弄清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这场面谈,终结了他整整一年漫无目的的生活。他去了政府辅导退役军人就业的机构,填了该填的表格,做了该做的测验,结果出来,“他们说‘你得从事创意方面的工作’,建议我联络两家公司。”一是橡胶地板制造商的设计部门,不过他在那里没待多久;二是曼彻斯特建筑师约翰·比尔德肖[John Beardshaw]的事务所。
比尔德肖的办公室就在大学隔壁,两边都是乔治王朝风格的楼房。我在面谈的时候把自己说得很厉害,说我在市政厅财政局的稽核部门做过事,还修过商业法。
这些都是真的,不过我也加油添醋了一番。总之最后我被录取为合约主管的助理。
不过福斯特的创意,在这份工作中完全无用武之地。“我们大多都在外面跑,到工地去打开人孔盖,看建筑商有没有确实在下面挖洞。”
福斯特固然从六岁起就有画画的嗜好,念书的时候也认真想过关于建筑的事,但他不是大家眼中注定要当建筑师的那块料。让他决心愈发坚定的关键,是他年少时的启蒙读物,包括建筑史学家希区柯克[Henry-Russell Hitchcock]所著的《材料的本质》[In the Nature of Materials]、柯布西耶讲解如何运用光线的《走向新建筑》。当然也少不了各色各样、如梦似幻的画面:飞机、汽车、筒仓、帕提农神庙……
然而退役后,他对“建筑师”一词的意义还是没什么概念,也不晓得要怎么才能成为建筑师。“我只是迷上了设计。”他说。他对那段时期有强烈设计感的家具格外着迷,无论是Gomme公司“G-Plan”系列红木与柚木家具,或是Hille公司的现代风家具,他都非常喜欢。这些家具代表一个与他老家截然不同的世界,他一心想成为那世界的一员,所以他必须离开新月路,把父母的世界观与价值观抛诸脑后。
福斯特人在比尔德肖事务所的阁楼上办公,但视线离不开二楼制图室身穿工作袍的制图师。他以为这些人必定和他一样,对建筑满腔热情,而且这些人不但可以尽情想象建筑,还能真的挽起袖子实践。他们身上永远沾着墨迹的工作袍,在福斯特眼里就是建筑世界的表征,那个他不可能跨进的世界。“我好迷那群穿白长袍的人!”他说。不过在伦敦,白长袍是遭遗忘的一群人。那时事务所内已经开始有了职级之别,助理就只能画画施工图,而穿西装的合伙人,则负责主导案子,与业主沟通。
比尔德肖事务所激不起福斯特投身建筑的火花,因为它没做过什么有名的案子,这公司做的案子,大概可说技巧不错,商业性很重。唯一勉强端得上台面的,大概只有帮曼彻斯特某电视台盖的办公大楼,只是它没什么特色,就是单纯的帷幕墙和钢骨结构而已。若说这家事务所有什么惊人之举,也不过是用了一位波兰裔助理帮忙设计加油站。在比尔德肖的字典里,“建筑”是个传统职业,就像乡下的医生或小型律师事务所。这里或许有些可以传授给福斯特的知识,但整个做事的方式和十九世纪初期无异。比尔德肖偶尔也收弟子,只是整个训练过程是弟子付费。在那儿上班是福斯特能亲身参与建筑的唯一机会,他自然牢牢抓住。
没多久福斯特就明白,他对建筑的感情愈来愈深,他想效法《源泉》[The Fountainhead]中的男主角,做个有热情、有理想的建筑师,但若一直窝在五〇年代曼彻斯特这间小小的事务所,不会有什么出路。有天早上,他和制图室的某艺术学院工读生聊天。“我问他对弗兰克·劳埃德·赖特的看法。他一脸迷惘,问我:‘他也念艺术学院吗?’”
福斯特大吃一惊,晓得自己问错了人,于是开始和事务所的助理们频繁往来,在午餐时间跟他们边吃边聊。后来他终于找到其中看来最和善的一位求助:“要怎样才能当建筑师?”
“找个建筑学院去申请,申请通过了就去念。”回答两句就结束。
“这么简单?”
“你得先准备好作品集。”
“作品集是什么?”
“要有素描、有画,让对方了解你的能力。”
“给我看一下长什么样子好吗?”福斯特问。
于是对方拿了范例给他看,很有耐心地一一解释给他听:“这是施工图,这是透视图,是给业主看的。”
进入曼彻斯特大学建筑学院
一九五五年春的一个周六早晨,福斯特坐在老家卧房,开始画从窗户眺望远方的景象。加上这一幅,作品集就算大功告成。他作品集里收的,大多是别人作品的副本,是他从事务所制图室里“借”的。他每天傍晚刻意最后下班,免得别人看到他“借”作品,然后他把图带回家,在卧房窗边的桌前临摹,隔天早上再抢先到办公室,把图放回原位。
作品集做好后,他拿给比尔德肖过目。比尔德肖想不到这个全公司最年轻的小伙子,一个管合约的行政助理,居然有这等潜力,于是把他调到制图室。
我算算作品集里的画大概够了,想说应该跟比尔德肖先生讲一声,所以去敲了他的门。
“我决定要进修,成为建筑师。我想应该跟您报告一下。我已经做了作品集。”
“你哪来的工夫做的?”
“我借了几张图,自己又画了一些。”
“给我看看。”他说,“真奇了,你这人和大家都不一样。”
公司发给福斯特一把丁字尺、一本制图守则,就这么开始他的制图室生涯。
“我用绘图钢笔在布上画图,笔很难用,而且在图上滴墨可不是好玩的,得在图上面先涂上滑石粉,才能开始画。”
比尔德肖鼓励福斯特留在事务所,说他可以半工半读,拿工资支付学费,直到拿到建筑师资格为止,而且还给他更多有挑战性的案子当诱饵。
“比尔德肖把他称之为‘烫手山芋’的案子丢给我。有个业主想要重新装修整间房子,可是他太太坚持要留着以前的窗帘,这代表我还没开始设计呢,窗子的状况就已经定了。”
尽管比尔德肖愿意让他挑大梁,但对胸怀大志的福斯特来说,已构不成诱惑。
不过,日后福斯特和理查德·罗杰斯[Richard Rogers,1933-]初次创业、成立“四人组”[Four Team]时,比尔德肖可是帮了大忙。那时英国的建筑师注册管理会认定“四人组”的成员不是完全合格的建筑师,无法执业,多亏比尔德肖先让他们登记在自己的事务所下,让福斯特和罗杰斯有时间取得正式注册的资格。
一九五〇年代要在曼彻斯特念建筑,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曼彻斯特大学,二是市立艺术学院[两校现已合并]。福斯特以他果敢的判断力与洞察力[这也是他在工作上不变的特质],跟比尔德肖事务所的同事讨论该念哪所学校,结果得到的答案都是:曼彻斯特大学的出路较好。
曼大建筑学院的院长科丁利[Reginald Cordingley]教授,亲自与福斯特面谈。他自一九三三年起担任院长,以治学严谨著称。福斯特拿出自己画的新月路窗景给科丁利院长看,科丁利说这画挺适合拿来做圣诞卡片。
曼大同意让福斯特进入一九五六年的秋季班,这代表科丁利在某些地方网开一面。他让福斯特抵掉两门高级课程[这通常是入学条件],还指定他去修一堂建筑文凭的课;此文凭与一般大学建筑学位为同等学力。
不过有个小障碍,连科丁利也难以排除。五〇年代的英国,艺术学院大多仍靠当地政府资助营运。曼彻斯特教育局表示,除非福斯特同意念市立艺术学院,否则拿不到助学金。
福斯特得悉市政府拒绝补助,怒不可遏。如果他未来的五年都要待在同一个地方,当然要选最好的地方!他坚持要和教育局拍板的人来个一对一面谈。双方自是谈得面红耳赤,不过这更坚定了他念大学的决心。
“我为什么拿不到助学金?”
“对方说:‘我们资助的是艺术学院,你去念就可以拿到建筑师资格。’”
“‘可是艺术学院没有大学好。’我回他,还跟他说我拿了助学金之后的计划。”
如果福斯特拿不到助学金,就得靠一己之力赚大学的学费。
那时只有贫寒学生和成年学生可以拿助学金,福斯特深感不公,加上接下来的五年还得跟父母同住,更是颜面扫地。阴郁局促的老家,绝非他梦想中的大学生活。“念大学的时候我其实很火,一肚子不爽。就只有我没拿到助学金,而且还是唯一住在家里的学生。”
不过,能迈入大学之门,他还是很开心,一点儿没有新生的不安。只是第一天下了课回家,他父母对他在大学做了啥,毫无探问的兴致。他难过得像泄了气的皮球。
“我不记得我妈问过我大学怎么样。我想她早就认定我走这条路不会有好下场,不如不问。不过我上了大学,她居然什么也没说,我是有点不高兴。”这成了他多年来努力释怀的伤。“我渐渐明白,她不是不关心我的发展,只是她为生活操劳久了,神经绷得太紧,始终都做最坏的打算,久而久之自然不抱什么期望。”
进了大学,福斯特火力全开,一心要让大家看到他的真本事。“我满怀希望、冲劲十足。一进了建筑学院,什么都拦不住我。这个机会太珍贵,我即使自掏腰包都愿意一试。我也确实花钱去念了。”
其实曼大有些老师很同情福斯特的处境,有位霍沃斯教授,尽全力帮福斯特争取助学金,而且就在他离开曼大、移民加拿大的前夕,终于帮福斯特争取到大三以后的奖学金。
福斯特那时的曼大建筑学院,着重的是教授传统制图和技术导向的设计,谈不上思想和课程的深度。学生遵循的还是科丁利教授二十四年前接掌学院时定下的规矩,要学画水彩湿画和建筑实测图。为此福斯特拿着卷尺与素描簿,走访各类建筑物。要学生这么做的用意在于让学生测量建筑物,以便分析外观与空间的特色。学生可以选自己想研究的对象,不过大家心照不宣的是,最好选乔治王朝风格的建筑物,从其古典的比例与各种细节中,可以学到最多。
偏偏福斯特在这里展现了他的特立独行。别的同学都忙着画乔治王朝风格的楼房,他却把时间花在四处寻访外观简朴的工业建筑物,如维多利亚时期的豪华酒吧、谷仓、风车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