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九年夏,他甚至骑自行车到北威尔士研究石造谷仓,仔细测量后,画了图。这些实测图,连同他曾写过的笔记本、分析报告等,福斯特统统都留着。他画的谷仓实测图十分精细,已经远远超越艺术风的素描或单纯描绘外形。他在绘图纸上密密麻麻写着观察整栋谷仓后的想法,记录谷仓的屋况和建造的种种细节。笔记上的笔迹和他后来的笔迹[他事务所的人都在模仿]迥然不同,却毫无学生的青涩。他在五〇年代末曾刻意模仿老一代的笔迹,把y的最后一笔勾起圈圈、把a和e写得带点哥特风,既有美感又清楚易读,是四〇年代严谨的专业人士作风。
同年夏天,福斯特另在柴郡花了三天时间,走访中世纪的屋舍,画了许多立面图。他对石屋内的橡木制屋顶,格外感兴趣,画了不下三十张素描,记录木椽的作用、屋梁相互连接架构的方式。以绘画清晰记录原貌,是他的强项。他忠实重现了十八世纪以当地石材盖出的谷仓,巨细靡遗地分析每根屋梁怎么接合、如何支撑茅草屋顶。
后来他在剑桥郡对风车的研究报告,赢得全国学生竞赛的银奖,奖金一百英镑,那在一九五九年是笔大数目。福斯特因此明白,他画画不单是记录数据,也是为了赢得瞩目。风车的前、后、侧景他都有画,且巧妙组合为同一幅图,并徒手写出埃及粗黑体标题,而且为了让读者了解比例,他又画了一些人。你不由纳闷,福斯特如何能精准测量风车顶上的复杂机件,毕竟风车离地近二十米。
观察这些建筑物时,福斯特虽然还是学生,已经展现出对建筑特有的理解。“我不是不喜欢乔治王朝风格,只是年复一年不断画那些装饰的细节,画到都会背了,这样不太好吧。”
他对本土民间建筑物的兴趣,得归功于《建筑评论》[Architectural Review]这本刊物。那时该杂志正在做英国风车、谷仓、船坞等的报道,有别于现代运动的风潮,而且有几次把一整期都拿来报道工业用建筑物和棉花厂——那正是福斯特当年对曼彻斯特的记忆。
福斯特在这个时期做的一些案子,已经看得出某些想法在萌芽,在他往后的建筑师生涯中,成为相当重要的理念。
我生平第一个设计案是湖区的船屋与度假屋。一般人都会希望你设计一间泊船的小屋,旁边盖一栋周末度假用的小别墅。不过我的设计与众不同,我把船屋和度假屋盖在河边、合而为一。你把船直接停进屋里,旁边就是各项生活设施。最前面是一整片面河的玻璃。我是当时唯一做成“二合一”的学生。
福斯特自立门户之初,有很多案子都是将原本分散的机能和建筑类型整合起来,成为单一而完备的建筑物。他这么做,一来是不甘认同传统建筑类别的先天局限,二来是他深信自己可以贯彻“以最少资源达成最大效果”。这代表不接受既有成见,改从设计问题的最根本开始思考。上“建筑史”这堂课的时候,福斯特根据照片画出万神殿的素描,还画了想象中的古罗马广场立体空间图,正是跟科丁利教授学来的绝活。
课程愈到后面,案子愈复杂,大三那年后半学期,学生得使出所有看家本领。到了最后两年,学生还得熬过密集的三日地狱期——要设计一栋复杂的建筑物、要解决技术与建造的问题。福斯特那年的作业是设计一家戏院,不仅要画出正式的平面图,还包括所有的声学分析图,说明设计确实可执行。福斯特自是轻松过关。学校给了他别的案子,测试他的制图技巧与想象力,其中之一是要他画出世界末日,还要展现罗马圆形露天剧场的时代特色。
那段岁月用油印机印的讲义,他仍小心保存着;从希腊帕提农神庙到万神殿的建筑史,他都用心做了笔记、画了画。他还设计过爵士乐小酒吧,不过从他仅存的大学时代照片看来,他总是打着领结、穿格子呢上衣,完全不是混爵士酒吧的时髦打扮。
曼大的最后两年,福斯特除了念建筑外,还修了城镇规划的课。在教授的鼓励下,他开始认真思考从基础建设的角度来做建筑。他从很早开始,喜欢的就不只是盖楼房,还包括如何设计一座城市。
他很欣赏戈登·卡伦[Gordon Cullen,1914-1994]和肯尼斯·布朗[Kenneth Browne]的作品。这两人在《建筑评论》发表了“城镇景观”规划案,探索个人与都市环境互动的关系。他们主张,我们进入城市、游走其间的同时,体验到的是一连串既自给自足也相互关联的空间。这其中,行人的体验是什么?各区会如何展现自己的特色?他们分析城市各元素的组成方式,并用一系列的素描翔实记录这些元素与彼此之间的互动。福斯特的绘图技法,尤其是在素描旁用心形与眼睛加注,可说是仿效这两人五〇年代在《建筑评论》上的作风。
他在曼大的最后一年,设计的是剑桥大学人类学学院的新博物馆,一栋三层楼的玻璃大楼,馆藏品再大也放得下。四十年后,他的事务所又为剑桥大学设计了法学院。
由于他图画得好,一路修课颇为顺利。到了一九五八年的某个周末,建筑师乔治·格伦费尔——贝恩斯[George Grenfell-Baines,1908-2003]的事务所为了准备多伦多市政厅的竞标,要他去帮忙。格伦费尔——贝恩斯[后来成立国际知名大型建筑事务所BDP]的建筑师生涯和福斯特极为相仿,他是兰开郡出身,父亲是铁路工人。他十四岁就没再升学,到市政府的测量部门做事,后来终于进入曼大建筑学院就读。
福斯特念大学的这几年,在曼市几家大型建筑事务所兼差。当事务所需要画透视图的一支好笔,或为了拿下大案子得多些帮手,就是他上工的时候。同时他也做粗工,甚至偶尔客串酒吧门口的保镖。
福斯特也在这时养成旅行的习惯。有时打工的酬劳不错,他便用多日攒下的工钱、偶尔出现的奖学金,甚或抽到的旅游奖项,在欧洲各地旅游,发掘新的景点,观察当地的建筑与都市景观。从伦敦的格林威治,到海外的赫尔辛基、佛罗伦萨,回家时笔记本里总是画得满满,外加一堆注释。他的脚刚好十二英寸长[三十点五厘米],是天生的测量利器。那几年他的足迹遍布意大利锡耶纳的扇形广场、帕拉第奥[Andrea Palladio,1508-1580]在意大利威尼托建造的住宅、意大利的BBPR事务所在米兰的维拉斯加大楼,也去了丹麦,看乌松[Jorn Utzon,1918-2008]远在盖悉尼歌剧院之前的作品,以及丹麦建筑师雅各布森[Arne Jacobsen,1902-1971]早期之作,连知名度不高的建筑师也一样关注。他更去了法国,画下柯布西耶朗香教堂的内部[尽管自己不尽认同]。这些都是传统建筑品味的代表作品,而当时作风较前卫的建筑学院,已经开始跟学生介绍早期维也纳的前现代主义者,或意大利的理性主义流派。
福斯特的触角很快伸出了曼彻斯特。一九六〇年夏,他在知名建筑师休·卡森[Hugh Casson,1910-1999]的伦敦事务所打工,该事务所声誉卓著。当时他们负责设计剑桥大学的艺术学院新大楼,一楼全是砖造的回廊,形成完全开放的空间。福斯特参与了此案,而这个经验也化为他返校后期末作业的灵感。
福斯特曾向卡森传记的作者曼瑟[Jose Manser]透露:“我观察他们工作的样子,知道可以从这里学到东西。我想得没错,这地方非常有制度、讲规矩,我做得十分愉快。他们和我在曼彻斯特待过的事务所不一样,他们是真的热爱建筑、喜欢讨论建筑,建筑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卡森和福斯特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卡森是上流家庭出身,从小家境优渥,有奶妈照料、念寄宿学校,然后一路到剑桥毕业,一派有钱少爷的安逸。这和一心往前冲、苦干实干、坚守专业的福斯特,成了强烈的对比。两人在办公室里很少交谈,但福斯特却以他的笔暗地感谢卡森的栽培之恩。“我的画里如果有人,长得往往很像他。”
这两人在二十五年后,于英国皇家建筑师协会一百五十周年庆晚宴上聚首,也正是查理王子首次公开大肆抨击建筑业的那晚。王子在演说中,批评伦敦国家美术馆竞标获胜的设计[福斯特的作品]像“长了可怕的脓疮”,而卡森正是当时竞标的评审之一。结果呢,卡森却表示他赞同王子的看法。福斯特呢?他和查理王子的账还有得算。
走向时代的前端
尽管曼彻斯特大学建筑学院夸自己是“曼市最佳”,但福斯特快毕业的时候,很清楚曼大建筑学院并非“全英最佳”。伦敦的建筑联盟学院[Architectural Association School of Architecture]不仅规模大得多,作风也更前卫。他们认为主流的现代主义已显过时,对“英国节”受北欧“设计应该亲民”的影响,也抱持质疑的态度。曼彻斯特跟不上他们的脚步。
曼彻斯特很适合我,我说“适合”,因为它对绘图、技巧、了解建筑这些方面的要求很高。不过如果用我现在的标准来看,我不会说曼彻斯特是理想的建筑学院,那边从来不讨论建筑,你就是做东西、老师给你分数,就这样。对作品没有什么你来我往的讨论。曼大本身就很传统,和建筑联盟学院或当年的摄政街理工学院完全不同。我记得我去参观过那边的工作室,是非常鼓励创新的环境。曼彻斯特呢,就是很传统、规规矩矩的,你完全没有机会讨论、交流,很闷。
你知道老师要你做什么,就把它做出来,老师会看你的作品,然后一两个礼拜之后给你打分数。你没有机会介绍、说明自己的作品,师生之间完全不讨论。我们那时还在研究古典柱式,要把它用墨水画在画布上。从传统学术的角度来看,曼大很严格,但若要讲美学,它的格局很小。
福斯特这段话,足证英国的建筑风格已经起了变化。在这之前,如他的好友兼建筑评论家莱诺·班纳姆[Reyner Banham,1922-1988]所言,英国建筑仍是“不动如山的艺术皇太后”,但此时这个领域有了不一样的声音,只是曼彻斯特完全没有跟上这波潮流。一九六〇年代初,伦敦建筑联盟学院的彼得·库克[Peter Cook]与戴维·格林[David Greene]正在筹备学生刊物《建筑电讯》[Archigram],让建筑走向世界舞台。同时世界上许多革命性的事件正在发生:首次有人类迈入太空,第一颗气象卫星升空,复印机、全息照相术、避孕药纷纷问世。
《建筑电讯》的宗旨是这样的:
新一代的建筑必须与形式和空间一起茁壮。这些形式与空间,看似排斥“现代”的规则,其实是予以保存。我们选择忽视过时的包豪斯形象,它是对机能主义的侮辱。你可以把一片钢无限伸展,也可以把气球吹到无限大,把塑料捏弄成各种形状。建福斯湾铁路大桥的那些人,他们什么都不担心。
《建筑电讯》的这群学生走在时代的前端,设计的是胶囊住宅和充气屋。福斯特做的船屋和大学博物馆,相形之下简直不值一提。福斯特其实心里有数,只是不晓得要去哪里做更有挑战性的东西。
眼看着大学快毕业,他很清楚必须进修更高的学位,也知道曼彻斯特不是他圆梦之地,他要去美国完成这个心愿。英国战后气氛低迷,而美国仍是个丰裕的自由国度。以他累积的资历,无论在美国哪个学校都可以申请到硕士,他只缺圆梦的费用。
当时可行的方案有两种,一是申请富布赖特奖学金[理查德·罗杰斯便是如此。福斯特与罗杰斯首次相遇,就是在为获奖学生办的庆祝酒会上],只是这奖学金有个缺点:学生毕业后往往无法在美国就业。二是申请亨利奖学金,可就读哈佛或耶鲁,不但有绿卡可拿,还能在美国就业。
福斯特顺利申请到这两种奖学金。“我回绝了富布赖特,因为我还是想保留工作的可能。我没法子只去那边念书。”至于亨利奖学金,他是在大学的布告栏看到消息,提出申请后,对方请他去伦敦面试。“我走进面试场所的时候,发现满满一屋子人坐在桌前,等着问我问题。那桌子好长好长,几乎看不见尽头,简直是《纽约客》杂志漫画的场景。”
亨利奖学金的宗旨是促进牛津、剑桥的学生与常春藤联盟学生的交流,福斯特这来自曼彻斯特的小伙子成功获选,成了异数中的异数。“我想应该没有乡下大学的人申请成功过。我算是打破了那个牛津、剑桥专享的规矩。”
福斯特拿到大学学位后,暑假都在比尔德肖的伦敦办公室做事,之后即赴美。这么快就离家,他倒是没考虑父母怎么想。“我这么做或许无情,毕竟他们能给我的,都已尽全力办到了。他们排在最后一个顺序的就是供我念书,这也是他们唯一不能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