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爱情·修行
你是我的传说
在意大利，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叫西西里。在西西里的一个小镇上，有一个少年用眼睛与想象告诉自己：玛莲娜是他生命中的最美，是他遥不可及的传说。
那一天，他和其他少年一样，坐在海岸边的堤堰上看着她走过来，海风轻拂她的卷发，她的白裙，她的窈窕身姿……12岁的少年莫名的不知所措，有了最初的萌动。
自此，他像是被魔鬼附了体，经常一个人骑着单车跑到她家院落的对面，等她出现。甚至多次幻想着和她说话，触摸她的柔肌净肤。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想象，她每天都出现在小镇的街上，却从没看见一个少年的倾慕。
她的丈夫去了前线，独居在家的寂寞更是平添了她的韵致。镇上的女人都嫉妒她，镇上的男人无不对她垂涎三尺。所以，当她丈夫阵亡的消息传来，人们开始用唾沫中伤她的风情万种。他暗暗发誓：“等我长大吧，我就是你终身的守护人。”她一直都不知道，只要他听到人们议论她，就会以一个少年的方式去惩罚那些人的可恶。
海岸边的小镇，因为多了一个美丽的寡妇而风生水起。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不肯放过她，甚至连她的父亲都对自己的女儿避而不见了。只有他，悄悄地躲在隐蔽处，品读着她的妩媚和悲伤。当然，他也曾悄悄地偷了她的黑色内裤，趁着夜色趴在墙上透过一个孔洞偷窥她的生活……恰恰是这样的一份执迷，使他撞见了男人们的丑陋和她的楚楚可怜。
深夜，一个牙医和一个军官在她的门前大打出手，却恬不知耻地把她告上法庭。没有人同情她，更多的唾沫想淹死她。她的律师辩护说：“她错在命运乖舛、孤独无依，她的罪只是长得太美。”
他不明白，太美也是一种罪过吗？
然而，当他偷窥到胜诉的她被那个道貌岸然的律师强暴时，他愤怒了，不慎从高墙跌下来，摔伤了身体也弄伤了心。
与此同时，战争愈发白热化，人们的温饱亦陷入窘况。集市上的婆娘不卖食物给她，男人因惧内也不敢雇用她。她很久没在小镇的街上露面了……他写信给她，表达内心的思念，但从没寄出过。写了撕撕了写，只有岸边的礁石和海水知晓他的无奈和痛楚。
终于，她又出现在那条街上，刚刚剪过的红色短发迷人而妖娆。迫于生活的艰辛，她彻底沦陷了，就像这场战争，是一个千疮百孔的残局。
他哭了，在她隐藏的忧伤里。
世事弄人，战争结束了，雀跃欢呼的人群不忘把她拉上街围殴，唾骂、撕打，连她仅有的尊严也夺去。女人们发泄着熊熊燃烧的妒火，男人们也没有伸出怜惜的手。她不得不离开，在他长不大的眷恋与深情里。
不久后，小镇上出现了一个断臂人，人们惊讶地发现，他是玛莲娜的丈夫。人去屋空，没有人告诉他妻子的下落，人们甚至蔑视这个幸存的战争英雄。只有一个小小少年写字条给他：请相信你的妻子，你是她唯一深爱的人……
一年后，她和丈夫挽着手出现在小镇的街上，低着头，走得很慢。注目的人群中，一个少年和一个女孩在一起。女孩问：“她是谁？”他说：“没什么。”阳光下，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挂上唇角，他欣慰地看到，她回家了。
战后的小镇似乎恢复了人情和慈悲，看到她走在集市上，有人在嘀咕着：“她有鱼尾纹了，也胖了，但她依旧美丽……”“要有足够的勇气才能回来，放过她吧……”
和从前一样，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骑着单车，目光追随着她。忽然，她的橘子散落一地，他忙冲上去，帮她捡起，并轻轻说：“玛莲娜夫人，祝你好运。”
海风中，他第一次和她说话，她也是第一次凝视了这个少年。
后来，他爱上过很多女人，但他说，唯一从来没有忘记的，是玛莲娜。
当长长的镜头将她的背影放在海岸边的阳光里渐行渐远，我在想：或许，《西西里的美丽传说》讲述的不是一个少年对一个少妇的迷恋，而是通过一双年少的眼睛控诉战争对一个女人的伤害以及人性的摧残。不过，拨开战火与硝烟，我更愿意相信，如果一个女人成为一个男人的传说，那将是爱情的最动人之处。
意迟迟
他喜欢她，说，这小妮子，这倔脾气，看着就让人喜欢。
她不喜欢他，当然不，他那么老，和自己的父亲一样，而且他太自以为是，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他的，包括她。
她不相信，今生的某些惊艳与华美若山水匆匆，来与去，只与他欢好。
大上海的旧街头，有一棵树，夜半时分，树的叶子片片都是红的。她喜欢那树，那叶，经常徘徊在树下，仰视那一树的风情。那一夜，她闭着眼，伸出手，臆想着渐渐触碰到那一片美丽。于是，她竟真的慢慢地慢慢地升起来，手指触动叶尖儿的一刹，她低下头，他正笑微微地抱着她：“记住，你是唯一一个比我高的人。”
她一点都不惊慌，也没有受宠若惊，在她眼里，他就是万丈尘嚣的一分子，即便是能够左右上海滩的风云，也只是和他自己有关。
可是她不知道，自那以后，他常常一个人在树下徘徊，想着她的喜欢，自言自语地寻思：“怎么能让这树变矮了呢？”
在那个年月，一个歌女与一个老板的交往，不可能不惹人非议。当有人在他耳边说，看到她去老中医那里拿堕胎药，他眉头一紧，心也一疼。他不可能不在乎，关于她的所有，他都在乎。他找到她居住的那条小巷时，她正端着蛋糕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吃着，他不知道，那是她心底深爱的人送她的。
他慢慢走过去，像一个父亲对女儿般疼爱地说：“别坐在地上，会着凉。”然后，还把自己的衣服披在她的身上，埋怨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她并不知晓有人冤枉她，却真切地感受到一个男人宽厚的爱。可她还是嘴硬地说：“用你管？”
是啊，他是谁啊？就算他喜欢自己那又怎样？她心底爱的是那个仪表堂堂的俊朗学生。他的爱，她不稀罕。
他心里清楚她的不稀罕，但是他忍不住稀罕她，哪怕是被她骂几句，他的心也是甜的。所以，当她的外婆生病，他冒着生命危险救治时，她被感动了，流着泪说：“只要治好我外婆的病，我就嫁给你。”他满眼疼惜地帮她系好衣服的盘扣，柔声说：“答应我，别这么轻易地把自己给出去。”
他爱，他想要，但他不允许爱有细微的伤害和薄凉。
她不得不与自己心爱的人诀别，说：“我要报恩。”她以为，她不会爱上他，内心深处的痛提醒着，她的爱恋已成风雨，飘摇在无人的心窗外，肆虐着。她答应了他的求婚，却并不快乐。所以，当他执意往她的咖啡杯里放糖的时候，她烦躁地打了他的手。
他怕苦着她，而她坚持不放糖，只因心底有个人曾告诉她，黑咖啡就是这么喝的。
爱，是卑微的，也总是敏锐的。一个细小的动作，击伤了他的自尊。他并不懂她的深意，但他明白了她本能的拒绝。新婚前夜，他去澡堂搓澡，想把自己的污秽都洗掉，还担心背上的伤疤会吓到她。而她，一个人跑出去淋雨约会旧人，回来时和他说了谎。他看穿了却没有说破。或许爱一个人，就是给她想要的，即便那是自己最不愿意的，又如何？
情场痴心遇冷风，没有人看好这样的婚配。然而，情场如江湖，黎明前的大上海，翻滚着惊涛骇浪。他和她的爱，也在起起伏伏中，终于游向了彼岸。
血雨腥风里，他总是把她挡在身后，不管她是否记得他的温软，她始终是他的晴阳脉脉。她亦越来越清晰地发现，他的身上有一股定心的力量。别说是乱世，即便是和平年代，一个男人能让一个女人心安，那也定是她寻了很久的归宿。
光影淡去，他和她又一次坐在咖啡馆里，她拿起一块糖放进他的杯子，还有自己的杯子，也放进一块。她不再坚持，那些暗藏的烟雨花事，婉转情意，均在与他的朝夕相处中静默。一场爱的开篇，原来可以沉潜如此多的担待与寥落。
世上有很多爱，有如花火，在一刹那燃烧。然而，这世上也有一种爱，仿佛那倦怠的春日，不慌不忙，一点点抽芽，当稚嫩等来馥郁的季节，芬芳会被蝴蝶的翅翼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多年后，他已不在。她孤身一人来到旧上海的街头，仰望满树的相思，她看见，自己又一次被他轻轻抱起。泪眼婆娑中，她喃喃着：“你要是在多好。”他深情地问：“我离开过吗？”
一如从前，在他的温柔呵护中她巧笑嫣然，映衬在眉间眼底的忧伤和暖香，消隐在灯火阑珊处，《像火花像蝴蝶》，倾醉了大上海的霓虹。
我知道你是谁
暴风雨，真的要来了吗？
窗外电闪雷鸣，人们慌乱而纠结。她，眯起眼睛，在即将离去的季节尾声中，慵然起舞。当然，以缄默寡语的风姿。
最美不过光阴。
她的本杰明在讲述，暖梦低回，一枝孤影，却宛如花间莺啼。
他与众不同，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医生说，他患有白内障，几近失明，双腿关节炎，仿若老者。生活还没开始，他的身体已经衰退，像是一个八十多岁将进坟墓的老人。是的，他面容枯槁，皱纹叠嶂，皮肤没有弹性，手脚硬化，没有谁会喜欢他，包括他的亲生父亲。可是捡到他的黑人养母却温柔地说：“你丑得像只旧罐子，可你仍是上帝的孩子。”
养母相信他是个奇迹，一直在他身旁鼓励他，告诉他：“每个人对自己的感受都不一样，但我们的终点是一样的。你有你的道路，你永远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在这座人们只关心天气和洗澡水温的老房子里，他和老人们一起生活着，他不知道自己是个孩子，可他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
那一天，她出现了，旋转着舞步飘进他的生命，他惊呆了，说：“我永远忘不了那双蓝眼睛。”而她，看他的眼光与旁人不同，觉得他没有看上去那么老，拉着他一起缠着奶奶讲故事，夜半时分，一起钻到桌子下面说悄悄话。她每个周末都来，那是他的幸福时光。
此间，他经历了很多，在那所能听见呼吸的房子里，有人离开，有人故去，有人教他弹钢琴，有人带他出海。在他17岁那一年，他收拾行装和大家告别。他对她说：“无论在哪儿，都会寄明信片给你。”
多年以后，她成为一名芭蕾舞演员，他是一名水手。她有她的故事，他有他的奇遇。她风华正茂，而他亦越来越年轻，身体像野草一样生长着。然而，一次车祸，让她不能再跳舞，伤心欲绝的她拒绝了他的爱。她不知道，他每天都徘徊在医院的门前，在她的窗下守候。他想，有时候我们的人生轨道会和别人交错，无论是意外还是天意。
无论是意外还是天意，有些事情是躲不掉的。那一年，她回到了小镇上，一袭黑衣，妩媚依旧。人到中年，他49岁，她43岁，两个相爱的人终于在人生的中点相遇。他们在爱巢的床前野餐，骑着摩托车去郊外兜风，相拥湖边静看落日云霞。那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光，他深情地对她说：“没有人是完美无瑕的，我喜欢你的皱纹，每一条都爱。”
春天里的某一天，寻常的一天，他们的女儿降生了。他焦虑不安，生怕孩子像他，更怕自己越活越年轻，担负不了一个父亲的责任。面对她的沉醉与向往，他则忧心忡忡：“你无法养大两个孩子，孩子需要的是父亲，不是玩伴。”她心痛不已却无法挽留。在一个清晨，他给她和孩子留下生活所需，还有一颗眷恋的心，只身离开。
不相见的日子里，他每年都给女儿寄生日明信片，就像当年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寄给她一样。世上有些事，永远都不会忘记。然而，不曾忘记也不能再拥有。当他久别后归来，看到她和女儿过得好，安心许多。在那间小小的旅馆里，她轻抚他年轻的面庞，伤神地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他温柔似水地拥住她：“我爱你，从没变过。”缠绵、梦呓，他看着她离开的刹那，有些记忆浅浅地淡出了。
她没想到，再一次相见时，他已经是一个孩童，记不清很多事情，在那个最初的老房子里，他伏在钢琴上，茫然地望着她，他说：“我好像活得很久了，却不记得过去的生活。”她心疼地抚摸着他的头，轻声说：“没事的。认识你很高兴。我叫黛西。”
他相当于5岁的时候，她搬来老房子和他一起住，仿佛当年的初相识。岁月一点点流逝，她越来越老，而他越来越小。她拄着拐杖，领着蹒跚学步的他走在从前的林荫道上，风起处，拂动了过往，他们的背影苍凉亦温暖。
那一天，她坐在躺椅里，慈爱地怀抱着他，而他眨着一双澄澈的眼睛望了望她，缓缓闭上，好像是睡着了。
她说：“我相信，那一刻他认出了我。”
暴风雨，在窗外飘摇着。
他的黛西躺在病榻上，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她知道，有些人生来就会音乐，有些人是艺术家，有些人生来就是舞者，有些人是妈妈。而她的本杰明，有如老车站倒着走的那座钟，注定是《返老还童》的一生。
时光若有情，纵不能日日与君好，唯愿有梦，夜夜栖芳草。
晚安，本杰明。晚安，黛西。
晚秋，不晚
一天里，看了两部电影，有关爱，有关错过，有关爱的秋天。
她品学兼优，他自嘲地说：“不要爱上我哦，我是风中一匹孤独的狼。”
她傲气地一仰头：“放心，我不喜欢笨男生。”
自此，为了追上她，他发奋读书，偶有懒惰，她会隔着书桌用笔端戳他的后背。渐渐的，习惯了被她弄疼，有时会故意摆出懒惰的样子，在她的笔端就要戳到自己的时候轻轻一闪，回头狡黠地一笑。
一次考试前，他和她用成绩赌头发，要么他把头发剃掉，要么她梳起马尾辫。他当然会输。看到他摸着光头的窘样，她得意地大笑。只是，他没想到，第二天，赢了的她竟梳起了马尾辫。他和几个男生一起呆住，阳光下走来的她真的好美。
他不明白，她赢了为什么还会梳马尾辫。她却知道，他喜欢自己一甩一甩的样子。
就像影片中说的，男生总是比女生成熟的晚，所以他不懂得她的爱。
年少的爱情是明朗的，也是遗憾的。多年以后，她成为别人的新娘，邀他和几个同学一起来喝她的喜酒。当她盘起长发，挽着新郎走过他的眼前，心内酸涩的他终于明白，若真心爱一个人就会祝福她。
同学们起哄要吻新娘，新郎不答应，谁知道他出其不意搞了一个恶作剧……如同当年一样，她没有生气而是笑弯了腰。
他也笑了，看着那个穿婚纱的女子，想起《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光阴的眼中，爱走过了四季。
《晚秋》，她和他相逢在去西雅图的路上。
她不怎么说话，他总是想逗她笑。他把电话号码给她，她丢进了垃圾箱。
原来，她是监狱的在押人员。七年前，与丈夫发生情感纠葛，将其误伤致死。因母亲病故，她获释三天参加葬礼。三天之后，她必须回到高墙内。
三天里，在西雅图的小镇上，陌生的他仿若熟悉的阳光，一直陪在她身旁，将她内心看不见的冰川一点点融化……
他送她回监狱的路上起了雾，大巴车不得不临时停在一个小地方。雾气中，他得知自己被人诬陷杀了人……薄薄的凉气里，他终于第一次紧紧地抱住了她，拥吻的喘息中他动情地说：“你出狱后我们还在这里相见吧。”
雾散了，大巴车就要上路了，她忽然发现他不见了，她手里端着的两杯热咖啡洒落了一地……她知道，他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但她不知道，他能否再出现。
两年后，她一个人来到分别的地方，要了一杯咖啡，无言地慢慢地搅动着……小小的咖啡馆里人很少，身后的门轻轻一响，她便微微侧目……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飘起了雨，她淡淡一笑，对着空气说：“你好，好久不见……”
爱情，从来都是唯美的。她梳着马尾辫绽放的晴好笑容，她在阴冷的雨丝中徘徊的孤独身影，不同的时空画面一样的动人心弦。
两部影片都以“很文艺”的形式铺展，将经年的情感一点点过滤成浅浅的惆怅。
爱情，又从来都是年轻的。很多往事就像秋天，在经历了稚嫩和炽热之后，一份成熟暖在心底，并将陪着岁月历久弥香。深秋一样的爱，尽管没有承诺也会沉甸甸的，无论天涯或是咫尺都是生命的柔软。
总是要经历疼痛才会知道，爱会一直在记忆里。总是要走过季节才会明白，晚秋，不晚。
或许，倚在人生的秋天回望从前，那些遗落的梦都会是时光河流上最美的相遇，那些美丽的遇见也最终会定格成秋日的远景：
唯美，饱满；深邃，忧伤。
不能说出的秘密
她唤他“孩子”。
是啊，他还不到16岁，有一张稚气的脸，纯净的眸子后面有着闪躲的心思。她看得出，他情事初开，小小的心湖泛起羞怯的涟漪……
他在喉咙里咕噜着一句话：“你好美。”
她吻他的肩，他的背，他的每一寸肌肤。他的肌肤是那样富有弹性，贴上去，她感觉自己也变得年轻了。
一次邂逅，让他们沉溺在性爱里如痴如醉。
她喜欢听他朗读他的课本，在他们做爱的床上。就那样赤裸着，柔和的光线里，他轻轻地读，她静静地听，从她喜欢的眼神里，自以为并不优秀的他知道了，原来自己是可以做得很好的。
周末，他约她骑单车去郊游，金色的田野里，她的碎花连衣裙飞扬着青春的气息。他们在一个小镇的街角共进午餐，阳光下，女老板对他说：“希望你母亲吃得开心。”
她一定是听见了，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而他，轻轻一笑，走过去，迎上她的唇，吻得很温柔很倾心……
爱，就是彼此的欢愉。在她的欣赏里，他越发俊朗；在他的朝气里，她越发阳光。
有一天，他们激情过后，他捧着书读到：“据说堤岸上出现了一个新面孔……到处是星光和灯光的反光，在岸边闪烁着，颤动着……”她并不知道他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喜欢他的女生，但她似乎感知到一些细微的变化，比如，他开始约会迟到，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偶尔会抱怨……
那一天，是他的生日，承欢后，她紧紧地抱着他，似乎不舍，却说：“回你的朋友们那儿去吧。”他犹豫着走了，坐在同学们的欢声笑语里却心神不宁，终于，他按捺不住心头的慌乱，跑回她的家，推开门，已是人去屋空。
他躺在做爱的地方，抚摸着一侧的空床，那里还有她的气息……
到这里，或许他们的爱还不能算是爱，只是一种情，一种来自于原始的本能。然而，命运总是喜欢捉弄有故事的人。
几年后，他成为一名法学院的学生，在一次旁听课上，他惊愕地发现，她是被审判的纳粹分子。这怎么可能？
她说，那一年党卫军招聘，她就去申请了职位。
没有人相信，因为当时她是有轨电车的检票员，而且刚刚被提职。只有他知道，她离开原来的生活，是因为他。
受害人说，她与集中营的其他工作人员不同，她喜欢挑一些年轻文弱的女学生读书给她听……
他听不下去了，一个人跑出法庭，一支烟接一支烟地吸着，往事像画面一样在大脑中闪回：她赤裸着身体躺在他身旁，出神地听他读；她无论多喜欢他的书却几乎不翻阅书页；还有，那唯一的一次郊游，她看过菜单，说：“你点吧，我和你一样。”
原来，原来她是文盲，原来决然离开是因为自卑。
他的心碎了，散落在尘埃里，拾不起。
整个审判过程中，她显得无辜而简单，却没有人同情她，甚至几个纳粹分子还一起诬陷她起草了“谋杀”报告……
只有他理解，她也是受害者。其实只要她说出自己不识字，罪名就会减轻很多，可她，坚持不说破。或许，在她心底，那是尊严的底线，也是爱的秘密。
她被判了终身监禁，那一年，她43岁。
又过了几年，他带着女儿返回家乡，抚摸着曾经的旧课本，一些美好在记忆里沉沉浮浮，撞击着他的柔软。于是，他找出录放机和麦克，开始在逝去的岁月里朗读。一篇篇，一本本，那些她听过的没听过的，那些激昂的舒缓的，那些埋在光阴深处的故事经过他的声音流进录音带，寄到了她的手里。
“据说堤岸上出现了一个新面孔……”
接到邮件的最初，她有些茫然，听到他声音的刹那，她身心颤抖，泪水漫溢。
录音带不断地寄来，千疮百孔的往事却不再沧桑。在爱的驱使下，她开始根据他的朗读学习识字，很笨拙，却极认真。
不久后，他收到了她的信，只有一行字：
谢谢你最近寄来的这一部，孩子，我真的很喜欢。
时光一下子流转了，他仿佛还是一个少年，在她的疼爱里被唤作“孩子”。他不知道这份感情还在不在，他也不知道该不该回信，他只知道，自己的心其实一直都在陪着她服刑。
爱很长，光阴总是短的。20年后，她就要出狱了，他第一次来看她。满头银丝的她喜极而泣，嗫嚅着说：“孩子，你长大了。”
他说：“我给你找了一个住处，离公共图书馆很近……你读了很多书吧？”
她点了点头，看着他的眼睛说：“我还是喜欢听人念……可那已经结束了，不是吗？”
他无法回答，一些东西是不可修复的，他又问：“你在这里学到了什么？”
显然，她对他法官般地重提历史，很不喜欢。或许，他想听到她对自己罪孽的忏悔，而她，定定地看向这个生命中唯一的亲人，无限深情而感伤地说：“孩子，我学到了……学会了识字。”
至此，一层窗户纸被捅破，守了几十年的秘密，在她轻轻吐出的一刹，连同往事都云淡风轻了。
一周后，他来接她，而她，已站在厚厚的书上自缢了。在她住过的小小牢房里，录音带摆放非常整齐，墙上还有她手抄的一张小字条：据说堤岸上出现了一个新面孔……
他哭了，疼痛入骨。
这样的一份感情，支撑着她一路走来，可她不知道，她也影响了他的整个生命。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保重，孩子。”
是啊，在爱情面前，他一直都是个孩子，不够勇敢。而她，为守住一个有关爱的秘密走了这么远，将卑微的爱零落成尘。她的生命终结了，也走出了自己的心牢。对于爱，她才是优秀的《朗读者》。
很多年以后，他把女儿带到她的墓前，讲述着经年的故事：“那年我15岁，从学校回家的路上觉得不舒服，有个女人帮助了我……”
冬日的阳光下，他亦打开了尘封的心结。她一定听得见，也一定会像从前一样，开心地说：“孩子，你朗读，很在行。”
素爱
她问：“你讨厌我？”
他紧闭双眼，不看她，也不说话。她温柔地靠过去，软软地依在他的肩头，低声说：“我愿意。”
她为他生了三个孩子，一女两男，他却从没认真地看过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想，她是爹娘救回来的日本女人，他们之间的缘分只是传宗接代。
她从不抱怨，一心一意抚养三个孩子成长。她只是孩子们的《小姨多鹤》，因为他有明媒正娶的不能生育的妻。
在这个家里，她很少说话，尽心尽力操持家务，还到矿石厂干苦力，挣钱贴补家用。每天，他下班回来，她帮他掸尘，解鞋带，换上拖鞋。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还在给孩子喂奶的她，总是从自己的碗里夹出一小块肉放进他的碗里，说：“我喝汤，你吃肉吧，你干活需要力气。”
渐渐的，他开始注意她。原来，她那么漂亮，大眼睛，长睫毛，皮肤细嫩得仿佛擦了粉。最令他心动的是，她从不像他的妻那样大吵大嚷，她温顺而隐忍，再苦再累的日子在她的心里都是一汪水，静美的清澈和纯净总能容纳这个尘世的繁杂和苦难。
于是，她再为他脱鞋的时候，他会轻轻地扶起她。她和孩子一起玩耍的时候，他会笑眯眯地想，这是我们的孩子。人到中年，他像一个恋爱中的大男孩一样，悄悄地买糖给她吃，送给她大红的围巾，偷偷地带她去看电影、荡秋千。他会突然出现在她拉三板车的路上，笑着请她坐到麻袋上，然后自己飞快地蹬起三板车，带着她在阳光里开心地奔跑。干完活，他们在一望无际的芦苇塘里说着话。她甜甜地笑着，听他憨憨地说：“是你让我懂得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只有疼了，那才是爱。”
她的心，也疼了。因为，他们不可以。这份爱，仿若身边飘摇的芦苇，无根，无处可依，只能醉在风里。她相信，世上有一种爱可以如此寡淡、寂然。
后来，一个男人想欺负她，他像一头怒吼的狮子，心痛得不可自抑。没有人知道，在他心里她是他的女人，一直都是。
年过不惑，她要嫁了，嫁给一个知她懂她的男人。他知道，这是她幸福的归宿。可是，他舍不得。第一次，他抓住她的手动情地放到自己的唇边，亲吻着，痛哭失声：“这么多年，尽管我们不再有情感的接触，可我早已习惯了有你在的家，你走了，你让我下半辈子怎么活？”
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浸湿她的指尖，她的心。
“文革”期间，他蒙冤入狱，妻子瘫了，女儿疯了，大儿子反叛，小儿子上山下乡。她默默地帮他承担起生活的重负，并叮嘱他要好好活着。他像一个无助的孩子般哭泣、低语：“我听你的。”
又五年后，他无罪释放，她带着他的妻和孩子去接他。一家五口搂在一起喜极而泣时，她远远地站着，对他含泪微笑。就那样四目相对，任身边的风坚强地穿过光阴，蔓延着无尽的疼痛与酸楚……
当年，他的父母把她救回家的时候，她才十九岁。二十年后，她的母亲千里迢迢寻到她。他不得不面对：她要回日本了。他颤抖着声音告诉已长大成人的孩子：“她才是你们的娘。”
二十多年的相濡以沫，别问为什么舍不得。自此，她是一朵素白的樱花，幽微地开在他的梦里。曾经的伤和暖，在记忆的春天里，旁逸出尘地盛开，寂寞安然地凋落。
下一站是幸福
硝烟弥漫的年代，绝恋是传奇，是一颗痛楚的心在风中起起伏伏。
“黄河的水呀长呀么长又长，没腿没脚走呀走四方，推着那个风来卷着那个浪，一跑他就跑到了天的那个天边边上。”
战火纷飞中，她第一次听他唱这首歌，她问：“你唱的这是啥？”他得意地笑着说：“好听吧？”她笑得更开心，头一仰，很不屑：“像狼嗥。”
他的确是一条狼，就像他亲口对她说的那样：“打你认识我那天起，我就是个混蛋。”她也总骂他“王八蛋”，心底却是始终如一的倾慕和欢喜。他是一条血性的狼，也是一只温软的羊，他的刚与柔是她致命的伤。
她天生倔强，自从知道了自己家和他有仇，不能嫁给他后，便发誓不嫁任何人，并勇敢地生下了他们爱的结晶。
这些，他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那么在乎她，她却不给个理由就拒绝了婚姻。于是，当他的兄弟缺个媳妇儿的时候，他负气把她抢来，要强迫她走进他的刀客家族。
他忘了，她也是倔的，她从来没怕过。当她真的穿着红妆坐在他弟弟的屋里，他后悔了，疼痛地说：“你可以走了。”谁知，她还和从前一样，头一仰，泪光一闪即逝：“我还就在这儿过日子了。”
她的日子过得极其艰难，丈夫嗜赌成性，丈夫前妻留下的儿子桀骜不驯，每顿吃野菜糊糊果腹，所有的这些都不算苦，最苦的是他们每天都能相见，却不能相亲相近。
爱过的人会懂得，这般苦又何尝不是两个人心底最甜蜜的部分？没有人知道，在他们的心思里，只要能看见对方，活一遭就是值得的。
他是她生命中的男人，她的心和身体都不能接受旁人了。所以，当丈夫强行要她时，她像疯了一样抵抗，而他，也是本能地护卫她。然而，如水的日子里，她还是在一次醉后失了身。醒来时，她悲伤而凄惶，而他，把拳头攥得咯吱咯吱响，却无从发作。
似乎，一切已成定局。
他有他的生活，她有她的日子。然而，仇家的一纸诉状，以他抢婚的事实把他送进了监狱。救他的办法想了千万种，谁也不曾料到，她从容地走进警署，承认是她诬告。事情逆流转了一个弯，他被释放，她被关押。
在监狱里擦肩，他心疼地大喊：“你就是个疯子。”
是啊，她就是个疯子，爱一个人爱到可以像疯子一样傻傻地做事。在他的家族里，她是另类，处处给当家的他出难题。然而，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他一直袒护她，嘴上骂她“虎娘们儿”，却任她率性甚至鲁莽。笑吟吟地看她耍，帮她收拾烂摊子，是他的赏心乐事。
而她这一次的入狱，他却笑不起来了。如果说世上有一种爱是心债，那么他欠她太多了。他满腹辛酸地决定：“我要娶她。”
不能。真的不能。她知道，很多情感错过了就再也回不去了。六个月后，当顶着重重压力的他抬着花轿迎娶在监狱的门口，她的心暖暖地一颤，却再一次生硬地拒绝了。
爱与伤害，像两条纠结的藤蔓，痴痴相缠又两两相搏。
她以为，只要能每天看见他，即使不做他的媳妇儿，她也是知足的。
那一天，他的媳妇儿触犯了族规，要被赶出家门，他挺身而出护着自己的女人，看着他被家法廷杖三十，口吐鲜血，听着他撕心裂肺地喊着：“你是我的女人，永远是，我不会看着你一个人孤苦无依的……”
她的泪无声地滑下。这一切，不是为她，是为了他的媳妇儿。她不是他的媳妇儿，再多的心疼也只能远远地望着。
却原来，她一直都在骗自己。她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她能忍受不做他的媳妇儿，却不能忍受他对另一个女人的深情。当她端着汤药走近床榻，撞见昏迷不醒的他和他的女人依偎在一起的亲昵场景，她彻底崩溃了，她再也无法骗自己，她的爱已伤透骨髓，没有地方安放。
她决定离开，离开有他的家族。
没有人懂得她内心的伤痛，只有他看过来的眼神令她心神不安。她的丈夫怀疑她的出走是移情别恋，她不解释，甚至将错就错。权且让人猜疑好了，这样走得更彻底更无牵挂。世上很多事不用解释，爱与不爱都在心底，眼睛里的未必是真风景。
身为家族当家人的他，要惩戒她的不忠。她亦不躲，跪在阳光里，等着他的长鞭抽打在她的身上。那一刻，她与他之间只有一条鞭子的距离，一端是隐忍和决绝，另一端是酸楚和疼痛。当他扬起手臂经过长长的鞭绳狠狠地将她的血浸红了衣衫，他呆住了。
他终于发现，对于她，自己竟一直都是狠心的。
炮火又在远方炸响，她慌张张地奔出去，他策马追来，怎么也拦不住她执意的脚步。情急中，他本能地一把抱住她，久久地久久地吻上她的唇。这一吻，是他对她的眷恋和歉疚，这一吻是她苦苦的渴望与等待。这一吻，有如身畔的枪炮声，惊天动地。
她不要自己瘫软在他的怀里，倔强的她强撑着推开他的怀抱，继续向战场跑去。
忽然，几颗炸雷在她的身后响彻云天，滚滚浓烟吞噬了她的身影。瞬间，他的世界坍塌了。她可以不做他的媳妇儿，她可以远走高飞，只要她好好地活着。原来，寻不见才是真正的失去。他心痛得无以复加。
浓烟淡去，她踉跄着走来，他惊喜地迎上去紧紧地抱住她，泪眼婆娑地喃喃着：“我再也不让你离开了……”
她听见了，也没听见。或者说，不能没有他（她），是彼此的命。
她留在他的身边，却依然不是他的媳妇儿。只是，他愈发地纵容她。直到有一天，她放走了当汉奸的儿子，所有人都骂她糊涂、愚蠢，他则默默地把枪放回腰间，成全了她为人继母的复杂情感。
当她的错误给这个家族引来了灭门之灾，他的媳妇儿和很多族人都死了，他也在浴血奋战后昏迷不醒。她痛彻心扉，决定以决绝的方式与他告别。
窗外大雪纷飞。在破败不堪的宗祠里，她一袭红衣偎依在他身旁，回忆起当年成为《刀客家族的女人》，是他亲手在她的背上烙下了洁女印：“……那一刻起，你把你的心，你的命，都死死地烫在我的身体里，再也没有什么事，能把咱俩分开了……”
说着说着，她狠狠地咬了他的肩膀，泪如泉涌。她知道，只要她留下来，他们就永远在一起了，但是她不能那么做。她也知道，他会懂得她最后的选择，就像当初他明白她所有的鲁莽、直率和善良。
就此永别了，她看见，他的眼角有泪，忍痛转过身去，她听见他轻轻地哼唱：“黄河的水呀长呀么长又长……”
是挽留？还是送别？其实，他知道留不住她，也知道与汉奸儿子同归于尽是她最终的路，只是啊，满心的不舍和疼惜如黄河水般长又长。她也明白，内心背负了太多的东西，已无法陪他走下去，那就让爱停留在最疼的地方吧。人生是如此悲凉，走着走着只剩这首歌了。人生也是如此温暖，走了那么久，这首歌的旋律依然那么美。
人在旅途，总会有下一站。他和她都相信：下一站，不再有战乱和侵害，也不再有错过和忧伤，幸福，会在下一个站口静候相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