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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女孩说,让我们相爱

她说要报答他。

每次见到经年,她都作出这样的承诺。

“那天如果不是你,我一定被段某某她们给踢死。”她说,鲜艳的嘴唇上下噙动。她咀咒的那个女生,是学校里出名的不良少女。那天她被她们逮住,拉拉扯扯,就从二楼摔了下来。

事件的起因,据说是她撬了段某某的墙角。

莫莫是这个学校最危险的女生。她不是喜欢打打杀杀的母老虎,她是一头狡猾的狐狸,也许应该再加上一个‘精’字——狐狸精。她像没有巢穴,所以拼命地寻找可以安身的地方。即使那些地方是别人的巢,她也毫不犹豫地闯进去。

见过许多次了,莫莫身边不停地变换着男生。她挽他们的手,大摇大摆地在校园里走来走去。她骄傲的笑容拥挤在脸上,却被阳光隔绝得更加遥远。

或者随后跑出来一个气急败坏的女生,一巴掌打碎她的笑,指着她的鼻子咆哮。

“妈的!狐狸精!敢泡我的男朋友?”

莫莫身边的男生一般尴尬至极,而她却只是在笑,捂着那辛辣发热的脸颊,嘴角闪烁着隐隐约约看不懂的笑意。她总是装作无辜地说:“不关我的事呀,是他来找我的。”

这样把责任推卸给别人,并不使她的遭遇更好些。

她身边的男生很快跳开几丈远,不可思议地瞪着她,然后反驳:“什么呀?!明明是你勾引我!是你勾引我的!”

她就咧开嘴,一个微笑得意地游过她的嘴角。

她说:“如果你喜欢她,又怎么会被我勾引呢?这证明,我比这个无趣的女生有魅力多了。”

这些损人的话说出来,仿佛不断膨胀的热气球,飞入别人的身体就爆炸。

别人气红了脸,打她骂她,她丝毫不反抗。仿佛认定了,抢别人的男人就应该会有所报应。她唯一做的,就是拼命用手保护她的脸蛋。那敢情是她自以为最宝贵的部位。

所以,第二天她又亮着那张丝毫无损的脸蛋,妩媚地勾起另一个男生的手臂。

男孩们似乎都这样傻,明知道她的逢场作戏,却一个接一个地撞过去。

她犹如宇宙中一个渺小的黑洞,吸引着光,毁灭着光。

对了,她说过要报答的。

经年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他一直尽量避着她,保持着十米之外的距离。他有时在阳光对面看她,一颗心莫名其妙就轻轻跳起来。

她长得不算太美丽,却拥有某种魔力。不是他这种凡人所能忽视的。

那天,他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去吩咐工作。同在办公室里的,还有叫莫莫的女生。他和她背对背,身影被光线柔软地切开,分别两边。他低头便看见她穿的细带高跟鞋,露出一颗一颗洁白的脚趾。

严格的校规写得很清楚,女高中生禁止涂口红,穿高跟鞋。

她被隔壁班的班主任严词训斥。她唯唯诺诺,低头哈腰,比一名汉奸还卑微几分。

她习惯在人前一副讨好,转身,却依然我行我素。

她靠着他,仿佛故意让他听见她内心的嘲笑声。他的脸红了,身体热了,一秒钟蹿升几个温差。他只得向前挪几厘米,躲着她炽热的体温。

她便似乎又笑了,没有出声,但身体轻轻抖动,拉扯出心中的笑意,摇曳着他的衣角。

他心里苦叫起来,只想赶紧结束这段耐受不良的时间。

工作只吩咐了一半,责骂只进行了一半。突然办公室门口出现一个老师,把屋子里仅有的两个老师都叫走了。看样子,几分钟之后才会回来。班主任都对他说:“先等一下,看看报纸吧。”

隔壁班的班主任却是脾气不好,冲女生说:“在这里等着!要是敢跑看我不收拾你!”

不同的学生,待遇也就不同。

他强装镇定,拿起挂在架子上供老师阅读的报纸,坐在木质长椅上漫不经心地翻起来。报纸上有哪位老师抽烟时不小心烧出了一个小洞。一段文字,莫名就掉出一个空白。无法再连接起来,只成了不知所云。

没落在眼角的那一抹阴影,来自于女生艳丽的身体轮廓。

空气中飘过来的,还有浓郁的香水气味。

经年屏住呼吸,整个身子直挺挺地坐着,一动不动,成功地装作在看报纸。

屋子里异常安静,似乎能听到一场空气的流动。

他低着头,看到她那双套在高跟鞋中美丽的脚丫。光线像鸟儿一样,栖息在那些洁白的脚趾上。稍有一点动静,便通通跃飞起来。是她走动了。她正走向门外。

经年忍不住抬起头警告她:“别走啊!要是跑了,你们班主任可不会放过你哦。”

莫莫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她说:“我没有跑。我不是跑。”

她走到门口,随手把门给关上了。光线便被掩去一大半。她仿佛乘着逆光,又走到他的跟前,巨大的阴影像鸟聚拢了翅膀,暖暖地包围了他。

他惊愕地抬起头。再也不能装作熟视无睹。

“你想干……干什么?”

她又开始笑。那是包含许多形容词的笑,狡猾,淫荡,锐利地刮向他。

他整个人跳起来,像受惊的小动物,惶惶躲到角落里。

莫莫扑哧地笑:“哟,你真可爱。比女孩子还怕羞呢!”

“没……没这回事。”

他说着,企图寻一条落荒而逃的路。可她堵得死死的。她逼近他,带着满满的妩媚和香味。经年长到十六岁,第一次闻到女生有这么香的气味。他迅速就沉醉了,皮肤上的每个毛孔都被撑开,贪婪地吮吸着对方的气息。

莫莫笑着说:“看你这样子,好像没闻过女人的香水味似的。”

他窘着脸否认:“哪有?哪有?”

他妈妈也喷香水的。很贵很贵,专门托亲戚从香港买回来的法国香水。可是他每次闻了,都觉得那像香喷喷的杀虫水。

还有一次,他闻过另一个成熟女人的香水味。那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住在他家的上一层楼,没有男朋友,名副其实的‘剩女’。那次,楼道的灯坏了,女人看不清,一脚踩空,差点就滚下来,幸好他及时抱住。

就在那一瞬间,他承接了一个女人浓重得几乎呕吐的香水味。女人道谢时故作姿态的脸在之后的好几个夜晚一直在他梦里晃呀晃。他作的都是噩梦。

那些女人的香水味无法跟这个女生的相比。她懂得驾驭美丽和魅力,编织成一张网,等待着飞虫般盲目的男孩堕入网中。

她说:“尖子生,我说过,要报答你的吧。”

“嗯……不用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试图装作若无其事。他劝说那颗躁动的心脏安静下来,可它不听他的话,源源不断地向血管输送热得沸腾的血液,使他说一句话,嘴唇都在烫。

她说:“我说过会报答你,就一定会报答你。”

“那就请我去肯德基好啦。要不然,到学校外面的小店吃牛肉面也行。”

他使了好大的劲,才平静装出开玩笑的表情。他感到满意。

她却贴上来,一只手缠住他的脖子。那像一条湿漉漉的蛇,妖娆的皮肤滑过他的体温,似乎要找到缺口钻进他的身体里,和他结合在一起。他喘了一口气,却吐不出来。

她说:“我说的报答,不是这个。”

遥远的古代,女子被中意的男子救了,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羞答答的女子,将这一份缠绵的报答之情,演绎至深入骨髓的美好。

那一瞬间,经年产生穿越时光的幻觉。他成了吟诗作对的青年书生,而她则是命运坎坷的女子。她要报答他,洞房花烛的微光剪落对影的两个人。

她的嘴唇贴了上来,开始亲经年的嘴巴。

他感到一阵恐慌。

经年的牙齿咬得紧紧的,可还是露出了一条缝隙。她的舌头就像一条小蛇一样从缝隙钻进了那个狭小的洞穴,并且四处乱走。经年便不敢咬紧,生怕会咬疼了她的舌头。

他忍受着。口腔被她弄得一片潮湿,她挑逗着他的舌。他让它装死,一动不动。

她似感无奈,才把舌头抽出来,转而在他的脸上到处肆虐。

她的眼睛盯着经年。眼里逆时针搅起的小漩涡,生猛地将他吞噬了。

她竟不知廉耻地笑道:“你,还是处男吧?”

经年吃了一惊,没回答。他察觉到身体里的火已经烧得非常旺盛。他想用一盆冷水,狠狠地从头淋到脚,浇熄那团熊熊的火焰。在偷偷看三级片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做的。

可她却不肯放过他,反而把另一只手伸进了他的衬衫。他又吃了一惊,她的那只手像蘸了酒精的火把,催着他身体里的火更加旺盛。他察觉到它的轨迹,竟是通向下腹十厘米的隐秘之处。

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叫莫莫的女生被赋予那么多肮脏的形容词。

为什么这个女生能俘虏那么多前赴后继的男生?

现在,他似乎全明白了。

脑海中又响起了那个糜烂的字眼——妓女。

它狠狠把他砸醒了。他抓住女生继续下滑的手。对方微微吃了一惊,似乎没想到会被拒绝。

之前很多男孩,都是乐意接受的。

他却不同他们。他拨开她,破门而出。在走廊上遇到刚刚回来的班主任,对方大声说:“喂,经年同学,任务还没给你布置好呢。”

那些话,那些声音,远远地就被他飞奔的脚步抛在了身后。

放学的时候,遇见莫莫。

心里还是很紧张的,推着单车赶紧跑。

可还没有坐上去,单车链就掉了。

真衰!

经年推着车走出校门。左方,二十米处,就是那家修车铺。

他在门口踌躇不前,生怕会碰见被打的少女又坐在铺子前面的街上哭。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下过雨,连白云都被洗得格外干净。空气恢复了温度,光线残留了潮湿。

木棉花树上只剩下稀疏的青叶子,落下的木棉花都烂在前一天的雨水里,又被下一场雨冲走。他犹听到一首嫣红的哀歌,渐渐在粗糙的城市中隐去。

他结果还是把单车推向了修车铺。

修车的男人醉醺醺地把弄着他的单车。他不知道这样子要修多久,也不敢问。

他只能干站着,把视线局限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因为稍稍转头都能看见那个少女安静地坐在铺子里,一张桌子前,把拣来的木棉花瓣放入一个信封。

桌子上放着一个简陋的花瓶。花瓶里插着一簇嫩黄的雏花,花的香气,透明地拥抱着少女,使她像一位仙子那般隐约。他不停地望过去,忘记了设定好的界限。

单车还没修好。

再一次延伸到少女身上的视线,被半空冒出的手掌中途劈断。那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怔忡之间,另一个女生熟悉的脸庞便送入眼睛里。

莫莫笑着问:“尖子生,在看什么呢?”

她朝他的视线望去,他赶紧说:“能看什么?!我在等车修好啦!”

“哦。”她的目光转到一半,又收了回来,笑嘻嘻地对他说:“等车修好了。载我回家好不好?”

“不好!”他连一秒钟也懒得考虑。

她却直接攻击了他内心深处那道最脆弱的城墙。她说:“哎呀!不是还记着那天的事情吧?那天……”她重复着那天那天,乃至于铺子里的少女也望出来。

经年情急地捂住她的嘴巴。

投降了。

“好好好!我送你回家!你家住哪里?”

“农林下路。和你家相距很近。”

他汗颜。

“隔三条街也算近啊?”

实际上,比三条街还要远。骑到农林下路,她又催他再骑过去。

再过两条街,才是她住的那条街。

那条街上开了很多酒吧发廊。搭肩搂腰的男人与女人,密密麻麻地出现,在天幕下展示他们糜烂颓废的欲望。经年停在路口便不肯进去,这条街他是认识的。

经常在电视新闻里看到,每次警方浩浩荡荡地抓黄赌毒,这条街便成了一贯的背景。

街上泛滥起来耀眼的光线,经年微微地闭起眼睛。

城市最腐烂的地方,犹如光明的尽头,黑暗的开端。

莫莫从单车尾座跳下去,像故意戏谑他似的,说:“要不要,到我家去坐坐?”

他懒得看她的笑,迅速把单车调转方向,逃似地离开。

长沙,武汉,南昌……

地图上长年累月的迁移。信封上的地址也不断的转变。

少年每次到一个新的城市,都会寄一封信回来。他总在一个城市待几个月,然后又离开。

那些城市巨大而粗糙,用很快的光阴抹灭一个匆匆过客留下的痕迹。

少年说,他最终要到上海去。看看东方的巴黎。领略那里的繁华。他一度坚信,那里的风是温暖的,从太平洋最中心的地方吹过来。

他还说,那是个尊重音乐的地方。兴许,可以圆了他的音乐梦。

昔草就想,也许不久之后,能在某某电视的选秀节目里见到一个安静地弹吉他的男生。

那个少年答应过她,终有一天,会回来带她离开。

她决定等待着那个诺言,直到天荒地老的末端。

雨又下起来了。

一滴两滴,在信封的封面上晕开两团潮湿。少女赶紧把信投入邮箱里。她看了一下天空,雨水的迅速坠落,只在空中留下一线薄薄的影。

她拔腿飞跑,前面有一家小店。她钻进去,站在别人的屋檐下避这场突如其来的雨。

店主似乎对她霸占了自己的地方十分不满。鼻子哼了两声。比雨水更阴沉的目光刺向后背那条最敏感的神经。

不买东西就滚开呀!

似乎是这样的话。不用说出来。城市里冷漠的人们已经高超得仅用一个眼神或者一个鼻音就重重地摧残你的自尊。

昔草想了想,又从小店的屋檐下,跑到外面的一棵树下。

木棉树原本开得多么茂盛,但是它的花都落光了,再也挡不住千军万马的大雨。雨点穿过树枝间空旷的缝隙,结结实实地打在她的头发上,脸上,身上,再从她的脚边离去。

刚才的小店里,店主正悠闲地看电视,手捧一杯热茶,升腾起来的热气将温暖与冰凉完美地分隔开来。

昔草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双手抱紧身体,试图抱紧她仅存的体温。

再如何落魄凄美,也不过是这座城市不起眼的一道风景而已。

许多美丽的女子从她身边走过,撑五彩六色的伞。她们讨论名贵的衣装,一条围巾,一双鞋,都远远超过她脑海中有限的金钱概念。她们亦讨论富贵的男子,有房,有车,挥金如土,都远远超过她所认识的每一个男人。

雨大起来。她双手环抱得更紧了。她祈祷她内心里最后一丝温暖也不会被这场大雨给剥夺走。

不知道这场雨,会持续多久呢?

已经进入雨季了。这座南方的城市,与海毗邻。被南回归线的季候风,没日没夜地吹熏。

经年一心只想赶快回家。

回家看电视,玩电脑,上网。都是十六岁的孩子沉迷的玩意儿。

他骑得很快。单车车轮飞溅起水滴。地上的水洼漾开一条裂纹,又在身后飞快地愈合。

那道不起眼的风景。他是注意到的。

经年很奇怪,他每次遇到少女的时候,天空都在下雨。像为谁忧伤而哭泣似的。

雨中,少女站在凋谢的木棉树下,淋湿了。

冷漠的城市无意制造出的影像,却长久地保存在他的光阴中。

经年猛地按紧刹车。

他停在那家小店前。喝茶的店主正在悠闲地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海地大地震的新闻报道。店主一脸看到苍蝇的表情,“奶奶的,整天播这些死黑鬼的新闻干嘛!死了几十万人关我屁事!”

经年轻轻咽了一下喉咙,把泛滥在胃底的干呕感重新抑压回去。

小声地说:“喂!买一把伞!”

店主望出来,眼神里的不屑和冷漠消失很快,随即堆起熟练的笑脸,从挂起的伞群中挑下一把。

“承惠十五块!”

转过身,听到“欢迎下次再来哦!”,紧接着的是“妈的,还在播死黑鬼的新闻呀!死光光算啦!”经年忍不住张开嘴巴,让心里的恶心泄放一些,否则,他的胃会受不了。

重新骑回去。

这时,昔草已经离开木棉树了。

反正湿透了,她慢慢地走在雨中。

轰轰隆隆的雷声滚过头顶,涨满了耳朵,真真切切地痛。

她加快了脚步,身体已经一阵阵发冷。她此时忽然渴望有一堆火,那堆火必须有足够的温度,才能温暖她的身体,甚至她的心。

潮湿的雨,把什么都泡软了。濡湿的听觉里,忽然出现细微的停泊声。

一辆单车停在了她的身边。

她看见一张少年的脸,装在一件阔大的雨衣里。他手里还拿着一把崭新的伞。

他说:“喏,给你!”

她愣了愣,某个反应的信号还在通往大脑神经中枢的经脉上赶路。她睁大眼睛,困惑地看着少年,和他递过来的伞。

“给你的啦!”经年躲着她的目光。

她仍不接。他再也耐不住了,终于硬把伞塞到她手里。

用力踩起单车,他迫不及待地想逃离这场雨。

她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慢慢撑开伞。

这是一把透明的伞。躲在伞下,能清楚看见雨点如何在伞面上坠亡。

她就那样抬起头看了好久。

潮湿的身体被风一遍一遍地吹干。

她忽然猛打一个喷嚏。

像,什么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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