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4月23日,乔伊斯·梅纳德的一篇文章登在了《纽约时报星期专栏》上,这位年仅十八岁的少女表达了对周围一切的厌烦之情,她说:“我想搬到乡下去住,远离尘世。”在下一个星期二,她的宿舍里塞进了两个邮包,有大约几百封读者的信件。其中一封来自乔伊斯·梅纳德的故乡,新罕布什尔州。写信的人叫J.D.塞林格。
读乔伊斯·梅纳德回忆她与塞林格之间的书《我曾是塞林格的情人》,而不在意其中的隐私成分,显然很难做到。这是一本有关塞林格私生活的书,他有长久的盛名,又长久地隐居,可以说多亏有这样的书,读者才能了解生活中的塞林格。五十年之后,我们依然会被霍尔顿打动,对塑造他的人心存敬佩和好感,因此,1972年乔伊斯·梅纳德撇下其他几百号人而与塞林格继续交往,实在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想一想吧,假设《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作者给你写信(请再仔细估量一下这本小说在整个六七十年代的现实意义),你将作何举动?
“我爱上了他在信中传递的声音”,这句话在乔伊斯·梅纳德追忆当年认识塞林格时多次出现,“我相信这个有着非凡声音的陌生人似乎很了解我。”她说。故事不免堕入俗套的情节:普通人总是很难抵御来自偶像的声音。故事还有一个更加俗套的结尾——大约一年之后、她和塞林格在一起一年之后,后者对她说:“你最好现在就回家。”
与其说是塞林格赶走了乔伊斯·梅纳德,不如说她在塞林格预设下的种种束缚下被淘汰出局。乔伊斯·梅纳德在书中有详细的“不适应”——换句话说,塞林格对与之生活的人有种种苛求种种怪癖。有一个细节:塞林格不断地重看希区柯克的《三十九级台阶》,再资深的文艺女青年,大概也坚持不了多久吧?这些都让人想到《麦田里的守望者》里那个著名的梦想:“我的职务是在哪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塞林格与乔伊斯·梅纳德之间的情感纠葛,恰似这段话的一个注解。只有这样,才好去理解为什么一个五十岁的男人会对十八岁女孩不厌其烦地忠告,会利用各种生活方式来控制乔伊斯·梅纳德。也只有在生活中,才可以让文学真实——不过事到如今,真实已经很难看了。
站在回忆和阅读回忆的角度,谁都没有权利鄙视一个少女的天真,但所谓的惋惜毫无意义。也正是乔伊斯·梅纳德这个“案例”,让我想到了霍尔顿的理想并不美好,你想捉住那些狂奔的孩子,就好像对乔伊斯·梅纳德的事情表示惋惜一样,毫无意义。这在更深层次上揭示了一个问题,成人世界对于童真的执著眷恋,往往会牺牲掉童真本身——孩子们都在狂奔,你唯一能做的不是捉住他,而是观望,狂奔是他们的自由。一旦想去捉他们,已经走到当初被自己所敌视的位置上去了。
在塞林格的笔下,这种情绪是值得商榷的。比如仔细看,《献给爱丽丝——怀着爱与凄楚》,散发的未尝不是成年男人对于“宁芙”(Nymph,希腊神话中的山林女神)的复杂情感。我不敢说塞林格跟纳博科夫笔下的汉拨特有某种共同的嗜好,不过他的诸多动作不免让人心生疑窦。
所以,乔伊斯·梅纳德不无深意地总结说,在塞林格的笔下,唯一了解霍尔顿的人是他的妹妹菲芘,这也是霍尔顿唯一爱的人。恐怕这种爱从来没有真实地实现过——作为霍尔顿、更作为塞林格的理想。
乔伊斯·梅纳德离开塞林格,她的书《往事回眸》也出版了。像塞林格说的一样,“你的这本书将是我们的结束”,似乎是这样的。然而,对当时十九岁的乔伊斯·梅纳德来讲,生活才刚刚启程,只是她后来一直生活在这件事的阴影里。她仔细地写到了在她的生命中次第出现的男人,她的并不幸福的生活经历。这个女人饱受精神上的折磨。从字里行间看得出,面对往事,她仍然不能平静。遇上塞林格可能真的要用“劫数”来形容,在塞林格那里她得到的爱与痛苦的经验远远大于她后来遇到的。与塞林格在一起的一年,影响了她的整整一生。
除去这段公案里的桃色成分,更多的是灰色——人生中的绝望与伤痛。是不是不管什么样的伤痛都可以承受呢?当我从《老皮缅处的宅子》里读到茨维塔耶娃的生活经历时,我相信这两者之间是有某种深刻的联系的,或者世间事大多如此?所遇到的人事越复杂浓烈,人生越丰富沧桑,这其中能留下来的都是有价值的,能忘记的都已死去,计较谁与谁的幸与不幸都没有太大关系。至少,邓肯在回忆罗丹对她的引诱时就不乏遗憾地说:“后来,我常常悔恨当年自己的少不更事,错失了把贞操献给伟大的潘神的机会,也让伟大的罗丹丧失了一次展示天才的机会。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的艺术和生命就会更加丰富多彩了!”你能说——让我们看看克洛岱尔吧,能这样说吗?所不同的是,像茨维塔耶娃、邓肯这样的女人要比乔伊斯·梅纳德强大许多,还不至于轻易地被区区一个男人摧毁。
在书里,乔伊斯·梅纳德流露出对她自己的才华非常肯定,我只是觉得,这的确是一个专栏作家的书,整本书文字流畅,有很多文字上的花招。的的确确这是一个专栏作家的水准。这当然与才华有一定的距离。说到这里,才华这种东西某种时候是拯救人自己的,能拯救自己起码就是一项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