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制在商朝时已经形成,在西周时基本成熟,孔孟等人极其倾慕西周礼制,为重振礼乐,周游列国,游说诸侯。但列国争锋的时代,法家风行,儒家失色,直到西汉中期时,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才替代法家,成为国家主流思想。不过在此之前,汉高祖时儒家便以“礼制”闪亮登了一回场。诛灭项羽后,诸将常争功邀赏,“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汉高祖心中不快。儒士叔孙通便为新朝制定出一套宫廷礼仪出来,并叫大臣们勤加练习。一次,诸将臣在宫中宴饮,将臣们亦步亦趋,都尊礼法,有人不合礼仪,马上被拉出去处置。整个场面一反常态,庄严肃穆,秩序井然,汉高祖感慨道:“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乃拜叔孙通为太常,赐金五百斤。儒家也开始由此而重。
儒教的胜利绝非仅仅是宫中礼仪和空泛的说教,礼教的影响甚至可以直接融入法制,也因此逐渐有了半法律的性质。儒家倡导礼教作为指导立法、司法活动的基本原则,自汉朝之后,历代未变,直到清代末期,纲常礼教仍被赞誉为“实为数千年相传之国粹,立法之大本”。儒家所奉行的等级观念,“名位不同,礼亦异数”,等级越高,特权越多,颠覆了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的传统。此外,在诉讼、断狱的过程中,法官不仅引用法律条文,还可引用儒家经典,所以有“春秋断狱”之说,以善恶动机论罪,以风化伦理定罪。
礼制算是法治与人治的结合,确定了尊卑有别,上下有序的社会等级体系,是儒家所谓的“德政”之工具。安于现状,遵守礼制,便是顺民,良民;有非分之想,触犯礼制则被视为犯上作乱、大逆不道,轻则受社会舆论冲击,被口水给淹死,重则被国法家规处置,以命填礼。
礼制的核心是三纲五常,三纲即“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五常即“仁、义、礼、智、信”。以此为纲领,在宗法传承、祭祀丧葬、巡幸朝会、朝觐礼聘、婚姻礼俗、宫室舆服、待人接物、建房造屋等社会生活的每个方面,都有相关规定,其细密严格不逊于律法,其体系庞大则更超过了律法。
礼制不出则已,一出必见血。哪怕是权贵,也难避其锋芒。有时可以视而不见,而当有人要以此整治人时,其违礼悖制便成了最致命的罪名。建了不该建的房子,穿了不该穿的衣服,说了不该说的话,便是僭越、违制、大不敬、无人臣礼,那些倒台的大臣几乎都会有这么些条罪,而且极可能放在首位。这些倒霉的大臣到底是哪里开罪了皇帝,已经不重要了,只要违礼悖制,怎么样的死法都不为过。
礼制在民间照样横行无忌,法权应掌握在国家手中,禁止私人滥用,但家族中以家规、礼规来处置子弟,官方虽不承认其合法性,但并不干涉。被处置子弟的家属不服,到官府来告,官府也会将来人赶回去,不予理会。
在官府诉讼时,礼制常常高于律法,二者本来就有些混淆不清。譬如一个小媳妇和婆婆吵了嘴,落在不同法官手中,其命运有天壤之别。若法官重法,这小事不用审判,便会劝媳妇向婆婆道歉即可,回家好好过日子,若法官为礼教中人,对小媳妇大刑伺候,甚至判死刑,也没有人能说不对。
礼制势力大盛,充盈于天地之间,由此便出现了一大堆卫道士,他们手持礼教,言称道德,几乎是神圣之化身。朝中的权贵尊崇,他们本身就在朝廷高坐着,士大夫阶层奉其为师,恭听其言传身教,民间虽听不懂他们到底说什么,可还是会“随大流”,将之视作孔圣人下凡,如此一来,便通吃三界。
礼制是用来维持等级秩序与帝国道统的,最大的受益人是皇帝,但有利必有弊,他最终也难以逃脱礼制之网。皇帝身为天子,就要有天子的样子,大臣们不敢说英明神武的皇帝理政有失,治国无方,却敢拿礼制说事,旁敲侧击皇帝作风不好,行为不轨。所以,即便是尊为皇帝也不敢轻易与礼为敌,因为那后果将甚为严重——“捍卫”礼制的大臣借机集中起来与皇帝对抗,那种局势,比战场还难控制。皇帝们也学乖了,所以每朝每代,朝廷里都有不少声名显赫的道德家与卫道士,皇帝对其礼遇有加,但实际上并不倚重他们,这些人不过是皇帝贡的一块牌子罢了,以显示自己尊儒尚礼。
翻阅史书,有许多大臣对皇帝的上书与劝谏,其中近一半无关行政、治军、兴农、刑罚、理财等实际内容,而是有关礼制,无非是建议皇帝要“克己复礼”,有人君之风,带头遵守各类礼制,上行下效,全国自然会恢复重礼崇德之风,最终是不治而治,国富民强。举两个有名的例子:明朝中后期的两个皇帝,嘉靖与万历就因礼制与大臣数次争锋,彼时文官集团已然成气候,皇帝也拿他们没招。于是乎,两人气毛了,什么国家大事、千秋伟业,都不想管了,干脆深锁宫中,长期不朝。
以仁政的名义,教化之维
教化是指所朝廷与儒家所提倡的政教风化,教育感化,大体来讲是倡导仁义德政,教人质朴敦厚,导人谦卑礼让,以养成上下淳朴的社会风气。
教化在中国可谓源远流长,在商周时期便大为推行,在诗文中还有记述,如《诗·周南·关雎序》中有:“美教化,移风俗。”《礼记·经解》中有:“故礼之教化也微,其止邪也于未形。”
儒家向来重礼尚名,强调“德政”,反对“法治”,律法是凶器,他们认为能杀人却不能收人心,教化则如春风细雨,能以道德仁孝感化民众于无形之中。
自汉以后,几乎所有的政治家凡提及治国方略,都会提及教化,认为这是天下大道,著名的策论中都有“行教化”“敦教化”的字眼。
西魏时,苏绰为执政者宇文泰筹划了《六条诏书》,行之于国,使得西魏大治。《六条诏书》专门有一条便是敦教化,大体内容如下。
教:教之以孝悌,使民慈爱;教之以仁顺,使民和睦;教之以礼义,使民敬让。慈爱则不遗其亲,和睦则无怨于人,敬让则不竞于物。三者既备,则王道成矣。
化:然性无常守,随化而迁。化于敦朴者,则质直;化于浇伪者,则浮薄。浮薄者,则衰弊之风;质直者,则淳和之俗。衰弊则祸乱交兴,淳和则天下自治。治乱兴亡,无不皆由所化也。
教化的基本过程是这样的:搬出儒家及其他各家先贤的经典,根据皇帝或执政者的指示,汇编成圣谕;往各个地方下达圣谕,并要求各级官员组织学习,领悟其精神,再散播至各个乡村;在乡村中,由官府派出的学者与当地的长者、读书人,向民众宣讲圣谕,民众若有不懂,则要详细解释,以便于灌输;同时广泛传播一些伦理道德的普及读物,如《二十四孝》,政府令各地官民学习,作为圣谕的辅助教材;在官方树立一系列“清官”、“循吏”样板,以显示朝廷的仁政德政,和圣谕配合,言行并用,相辅相成;在民间树立一系列“孝子”、“贞妇”样板,各地大建贞节牌坊、英烈牌坊、功德碑,推行礼仪,清淳社会风气。
教化一直是历朝历代最重要的治国方略之一,只是有时效果奇佳,有时效果却全然没有。到鸦片战争后,清朝的官员都还在大行教化之道,国家衰微,各地纠纷、民变频发,官员们拿着一百五十多年前的《康熙圣谕》去劝说、感召民众,但毫无作用。朝廷还是肯定了官员们的行为,在官方文章上,还表彰了他们的功绩。当时有不少外国人在中国传教、经贸,他们也记下了这让他们匪夷所思的事情。有趣的是,清朝官方的文章与外国人的表述,是完全不一样的,也不知是谁在说谎。
如果以力度来区别,法令是刚性的,礼制是刚柔并济的,教化则是柔性的。刚过则苛,人们不喜,柔过则软,人们不从,惟法令、礼制、教化三者合一,长期并行使用,以互补其短,方可令国家意志能遍布天下,无所不含,统率臣民,无所不包。但三者之间亦有冲突,礼制常常与法令相悖,官员不按律法行事,而按礼法约制与各旧习俗来定,教化也常与法令相悖,教化崇尚无法而治,偏向教导式宣传,以塑社会风气为主,便会轻法宽刑,能免则免,这是与严明的法令体系相矛盾的。所谓“矛盾中统一”,这些冲突最终都要以“权”来做“天平”,谁官大,谁更有权威,便尘埃落定,不得再议。
谨慎以待,现状之维
现状是各种势力与利益的既定形态,要形成此态势,是多方相互周旋、妥协得到的结果,可以说,任何现状,哪怕是不好的或是不合理的,都来之不易。所谓“存在即合理”,存在之所以存在,必有其内在因素、内在力量。
打破一种现状是非常困难的,因为维持这种现状的能量是相当雄厚的。
上至国家法令,下至地方上的风俗与习惯,各个朝代都希望全国整齐划一,许多志向高远的思想者与官吏,都希望在任何地方、任何方面,都能够按自己的规划与治理办法来。但最终在中央集权下的中国,还是出现“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的局面,即宣告了整齐规划的破产。少数强力的统治者与官吏,能使某个地方一时间内“齐风移俗”,但其卸任后,很快又会退回到从前。
以唐朝两个著名的官员为例。狄仁杰在江南地区做地方官时,吴、楚多“淫祠”,所谓“淫祠”便是各种地方供神,不符合国家规定,也不符合主流儒家文化。狄仁杰奏请焚毁祠庙1700余所,唯留夏禹、吴太伯、季札、伍员四祠,可狄仁杰离任后,那些被焚毁的祠庙又陆续被重建。韩愈曾被贬到连州阳山(今广东省清远市阳山县)做县令,此地处唐帝国边远之处,民风敦厚,韩愈便推行爱民、惠政、德礼之治策,还招募一大群青年才俊为门下,大倡文儒,师徒一起吟诗论道,一时蔚然成风。可韩愈上调到中央后,这里又变成了原来的旧模样。
对于帝国中央的朝政、制度等方面而言,几乎每个皇帝、每个有公心的大臣,都希望国家长治久安,繁荣永盛,可那是不可能的。中国历史上那些存续上百年以上时间的王朝,国家与社会的态势,差不多都是这个规律,活化——固化——僵化——崩解。王朝初期是相对活化的,应对百业凋敝的残局,统治者集团会启用很多新兴政策,也会广纳士人阶层、民间各界有才学者到朝廷中来,参与治理国家。到了中期后,朝廷中盘根错节,各利益集团各霸一方,官场秩序出现板结化,开朝的朝制、国策沿用至今,也成了习惯,即使有不合理处,也难以破除,遂出现僵化。改革派应运而生,他们要打破各种惯例,要触及各方利益,非如此不可打破僵局。都是在朝廷里厮混的,谁没有点见识?改革派能意识到的,其他人或许早就意识到了。但屁股决定脑袋,利益决定立场,有人揣着明白装糊涂,有人拿着祖制当令箭,这样保守派和反对派便产生了。权力中心的皇帝常常在变与不变,改与不改中徘徊,他既要消除积弊,又要维持局面,这样的算盘不好打,因为改革本身就是要冲破目前的局面,而按守旧派、反对派的来,维持局面,所有存在的问题不会自己消减,反而会越积越厚。皇帝还是略微偏向改革的,国是自家的,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但任何事态的演变,不取决于某一个人,哪怕是皇帝或权势煊赫的宰相,而是取决于所有力量的总和,守旧派和反对派久成气候,早已坐大,轻易便将改革派压了过去。一场风暴又过去了,风平浪静,心情怡然,哪管明天又会大雨倾盆呢?
求稳求全,便成了古代中国的传统,可即使在这种稳定下,仍是暗流涌动,即使在这种保全下,仍弊病丛生,只要还能保持虚荣的繁盛,不至疲态尽现,只要还能维系局面,不至顷刻崩塌,便很难改变。这成了历代改革、变法的最大瓶颈。等到了所有问题集中显露,所有矛盾集中爆发时,什么都晚了。
后人哀前人,哀其不争、不变,后人之后人复哀后人,亦哀其不争、不变,可谓闪光思想、言辞激烈,可当每个时代出现前人的同样窘境时,闪光思想又变成了暗淡保守,言辞激烈变成了沉默寡言,明知迹象不佳、现状愈坏,却很少有人敢出来挑明,敢于革故鼎新的便更微乎其微了。因为大臣们都明白:无论成与不成,下场多半不好,那为什么非要改呢?
故步自封,抱残守缺,成了很多时候的常态,谁也打不破,谁想去打破,那么被打破的必定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