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明远在蛤蟆滩袭击了一队做丝绸生意的商人之后,回到了老家新镇,敲开了他弟杨明善的门。那时候天刚麻亮,街道上没有人影。他在他弟的破门上敲了几下。新镇前后两条长街,中间一条马道相连,他弟杨明善就住在马道里。他听见他敲门的声音像豌豆一样滚出去老远,然后,他听见了几声咳嗽。他弟杨明善光着脚拉开一道门缝,仰着脖子,从门缝里看着他的脏脸。他弟小时候害过一场病,以后的四十多年里没怎么长个子,就成了现在这么个矮男人。他弟的眼珠子偏偏长得很大,从鼻梁的两边挣出来,像时刻都会从眼眶里蹦出去一样。他眨眼的时候,就会眨出一阵“啪叽啪叽”的响声。
这会儿,他仰着脖子,神情认真,从门缝里“啪叽啪叽”看着他哥杨明远。
“你回来做甚?”他说。他没有让他哥进门的意思。杨明远当了土匪以后,他们兄弟之间很少来往。
“你回来做甚?”他眨着眼,啪叽啪叽。
“你让我进去。”杨明远说。
“你说,你说你回来……”
杨明远把手伸进门缝,张开五根粗硬的指头,箍在他弟杨明善的脑顶上,一使劲,杨明善的头就从脖子上转了过去。杨明远挤身进门,把一包袱白花花的银子放在柜盖上。杨明善的女人正在炕上穿衣服,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身子立刻软了,嘴巴嘬成了一截竹筒。
“噢!”她呻唤了一声。
杨明善一脸鄙夷的神色,瞄了他女人一眼。他感到他女人太有些见钱眼开了。
“顺墙靠着我说,悄悄的别出声,别给我丢人现眼。”他说。
然后,他把脸转向他哥杨明远。
“我不要你的钱。”他说。
“我不要来路不明的钱。”他说。
女人用鼻子哼了一声,耸耸肩,紧好裤带,顺炕墙坐了下去。她觉得她男人像一块生姜疙瘩。
后来,杨明善就知道了那一包袱银子不是给他的。他哥杨明远要收心洗手,回新镇当一名规矩的镇民。
“我不想在外边胡跑了。”土匪杨明远说。
“跑么,你跑么,”杨明善说,“我又没拉你的腿。”
“咱可是一个娘裤裆里倒出来的。”他哥说。
“你听你说的话,一个裤裆!”杨明善说。
“你给我弄一块地皮。”他哥说。
“地皮?我为什么给你弄一块地皮?”
“你是镇长。”
“我可不是你的镇长。”杨明善说,“我是个不顶的镇长。”
“顶不顶你给我弄一块地皮。”杨明远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
“新镇可都是规矩人家。”镇长杨明善说。
“我不给你惹是生非。”他哥说。
“这可是人话?”杨明善说。
“人话!”他哥说。
杨明远的身子背后传出来一阵溜吸鼻涕的声音。杨明善的女人又呻唤了一声。她看见杨明远的身后站着一个脏兮兮的鼻嘴娃,进门的时候她竟然没看见。
“我的后人。”杨明远说,“我和你嫂睡了一觉就有了他,好歹是杨家的种,我留了他。”
“噢。”女人说。
“你嫂命不长,死了。”杨明远给他弟和弟媳妇笑了一下,把他的后人坎子,从身子背后拨到他弟跟前。
“叫叔。”他给坎子说。
坎子叫了一声叔。
“叫婶。”
坎子叫了一声婶。杨明善的女人从炕上跳下来,摸着坎子的头。
“多乖。”女人说。她朝柜盖上的包袱瞄了一眼。
“你给我照看坎子几天。”杨明远说。他给柜盖上留了一把碎银,提着包袱走了。
女人兴奋得像一只下了蛋的母鸡,她飞快地收起银子,包好,放在一个牢靠的地方。
“他留了我就收,我不嫌来路不明。”女人说,“我不嫌少。坎子,你好生在婶子这里待着,婶子给你烙油饼吃。”
镇长杨明善眨巴了一阵眼睛,没说什么。
许多天以后,土匪杨明远在新镇城外盖起一座深宅大院,做起了棺材生意。人们看见一截截带着树甲的圆木从马车上卸下来,抬进了杨明远家漆黑的大门,出来的时候,就变成了一口口崭新的白木棺材,散发着一股木香味,老远就能闻见。杨明远成了新镇的三家富户之一。他没惹是生非。他和新镇的人来往很少,棺材铺成了新镇最神秘的地方。新镇人不知道杨明远是怎么用棺材发财的,他们猜测了很久,有人说,杨明远的棺材是给队伍上的,队伍上用那些白木棺材给挨了枪子的士兵收尸,这种猜测一直没有得到证实。后来他们又为杨明远一直不娶女人的事嘀咕了一段时间。再后来,他们什么话也不说了,他们想杨明远还会发财。他们没想到杨明远的棺材会有卖不动的时候。他们更想不到杨明远非要把卖不动的棺材卖给新镇的人。
镇长杨明善到那座深宅大院里看过他哥一次。他老远就听见了凿子刨子锯子和木头接触的那种“叮叮当当”“噼噼啪啪”的声响。他踩着满地的刨花从一群潜心做活的伙计中间走过去。他看见他哥杨明远坐在一把黑漆木椅子里,手里焐着泥茶壶。他哥的脸刮得白白净净,白净得让他有些接受不了。他哥给他笑了笑。他感到他笑得有些怪模怪样。他没和他哥说生意兴隆不兴隆的事情,他觉得一个正派人谈生意很下贱,和一个生意兴隆的人谈生意的事情更下贱。“他很得意,他肯定很得意,我偏不和他说他得意的事情。”他一路上都这么想。
他和他哥说了几句娶不娶女人的话。
“你不给你弄个女人?”他说。
他哥往喉咙里灌了一口茶水,没有说话。
“嗯?不弄。”他说。
“女人伤身子。”他哥说。
“说发你就发了。”他朝那些做棺材的伙计们看了一眼。
“噢么。”他哥说。
“看你得意的,我可不是眼红你。”他说。
“噢么。”他哥说。
“你还要发,得是?”他说。
这回,他哥没说噢么,他哥端着泥茶壶看了一会儿天,他们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他们听了一阵锯子切割木板的声音。后来,他听他哥说:“棺材卖不动了。”
“做生意都有卖不动的时候。”他说。
“我可不想让我的棺材卖不出去。”他哥说。
杨明善“啪叽啪叽”眨了一会儿眼睛。他觉得他哥有些可笑。
“棺材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总不能硬往别人家里抬吧?”他说。
“我可不想让我的棺材卖不出去。”他哥又说了一句。
“熊话。看你说这熊话。”他说。
他哥扭过脸又给他笑了笑。他哥往喉咙里灌了一口茶水。他哥咽茶水的声音很响。他哥仰着脖子,他看见他哥的喉结滑动了一下。他哥的喉结很大。
那时候,镇长杨明善和新镇所有的人一样,没有多想。
“啪叽啪叽”,他眨着眼。
二
事情发生得有些蹊跷。那天傍晚,杨明远端着那把泥茶壶出了他家的黑门,他想出去走走。最近一段时间,他总爱这么端着泥茶壶出去走走。离他家不远处有一个土壕,一会儿,他就蹲在了土壕边上。他看见坎子和另外两个一般大小的孩子在土壕里“过家家”。他认识他们,一个是地主的儿子大头贵贵,另一个是当铺掌柜的女儿花花。他们和坎子一样,都穿着开裆裤。他们玩得很潜心。坎子当轿夫,“抬”着新娘花花忽悠忽悠走了一阵,然后,新郎贵贵扶新娘下轿。
“亲一口,贵贵,要亲一口。”坎子说。
大头贵贵愣眼看了坎子一眼,突然转身抱住花花,在花花脸上亲了一口。他让花花躺下,花花不躺,花花说地上有土。
“你是新娘,新娘要上炕。”贵贵说。
贵贵把花花扳倒,然后骑上去,竟撅着小屁股晃了起来。花花不让贵贵晃,她说贵贵你晃我就不和你玩了。贵贵说新郎都这么晃,不信你问坎子。坎子说就是就是。花花不说话了,任贵贵一下一下晃着。上壕岸上的杨明远笑失了声。贵贵一抬头,看见有人笑他,便受了鼓舞似的,小屁股晃得越上心了。当铺的女佣人刘妈来喊花花吃饭的时候,贵贵正晃在了兴头上。
“嗨哎!嗨哎!”刘妈喊叫着从土坡上颠了下来。
“他们玩耍哩。”杨明远说。
刘妈没听见杨明远的话。刘妈一直颠到大头贵贵跟前,在贵贵一晃一晃的屁股上扇了一把。贵贵扭过头,很不服气地看着刘妈。
“你扇我?”贵贵说。
刘妈拧着贵贵的耳朵,把他从花花身上提起来。
“你拧我耳朵?”贵贵说。
刘妈本来想笑,可她没笑。
“小小年纪就知道弄这种事,谁教你的?”刘妈说,“我看看你的牛牛有多长。”
刘妈说着,就从贵贵的裤裆里拉出贵贵的小牛牛,贵贵挺着肚子,一脸英雄气概。
刘妈在贵贵的小牛牛上捏了一下。
贵贵叫唤了一声。
贵贵把头仰在脊背上,斜眼看着刘妈。刘妈拽着花花走了。
“你捏我!”贵贵捂着裤裆喊了一声。
刘妈没有回头。刘妈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捏出事来,会把贵贵的小牛牛捏肿。
第二天早上地主李兆连的女人贵贵他妈让贵贵下炕,贵贵不下,女人以为儿子恋炕,便揭了被子。
“下去下去我要扫炕。”女人说。
女人突然瞪圆了眼珠子,她发现她儿贵贵的两只手非常可疑。一拨开贵贵的手,她就失声了,贵贵的小牛牛肿得像棒槌一样,直乎乎竖在两腿之间。
贵贵哇一声哭了。
“她捏我。”贵贵说。
“刘妈捏我,她说她看看我的牛牛有多长她就捏我。”贵贵看着他妈的脸,他怕他妈揍他。
贵贵妈半晌没有喘气,她突然叫了一声,像挨了戳的鸡一样从门里奔了出去,喊叫着,跳着,满院子转。
“啊哈,她捏我娃!啊哈,她捏我娃牛牛!”女人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女人拍着屁股,打着脸。
地主李兆连正在马房里调理牲口,他是个四十多岁的瘦男人,长得像个书生。
他以为他女人让开水烫了肚子,女人让开水烫了肚子的时候才会这么喊叫。他和几个长工从马房里跑过去,他甚至给一个长工说:“去油房舀些清油。”开水烫了肚子抹点清油就好受了。女人一见李兆连,立刻止住了哭声。
“贵贵的牛牛肿了。”女人说。
李兆连松了一口气,说:“我当是开水烫了你的肚子,听你那腔调。”
“驴!”女人跳着喊了一声,“你去看,贵贵的牛牛让人捏肿了!”
李兆连和长工们跑进屋,围在炕跟前,要看贵贵的牛牛。贵贵乐了,从来没有这么多的人对他的牛牛这么关心过。他们说贵贵你甭捂你把手放开让我们瞧瞧。贵贵放开手,躺平身子,让他的肿牛牛直直地竖进他爹李兆连和那几个长工的眼睛里。
开始的时候,李兆连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肿了就肿了,过几天就会好的,可没多长时间,他就不这么想了。贵贵的牛牛被当铺女佣人刘妈捏肿的消息惊动了李家户族的男男女女和许多佃户,他们提着鸡蛋瓜果一类贵贵爱吃的东西,成群结队地来到李兆连家看望贵贵。这阵势使四十多岁的地主李兆连突然产生了一种激动的情绪。他越想越觉得刘妈捏得太不是地方了,他越想越觉得事情有些严重。当他想到他只有贵贵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的时候,他浑身的血好像烧开了一样,在他的身子里“咕咚咕咚”直冒泡儿。他感到刘妈的那一捏简直是个阴谋。
“叫去,”他给几个长工说,“叫户族里的人都来看看。”
更多的人来到了李兆连家,他们都怀着激动的心情。贵贵平展展躺在炕上,啃着人送来的好东西,听他们激烈地谈论他的牛牛。李兆连的女人已平静了许多,她趴在贵贵跟前,一脸怜爱的神情。
“贵贵你尿不?”
贵贵摇摇头。
“疼不?”
贵贵摇摇头。
“妈知道你疼,疼也要尿些,你不尿就会让尿水憋死。尿不?”
贵贵还是摇摇头。
“多可怜。”有人说。
“她怎么敢捏娃的牛牛!”有人想起了刘妈。
“她那么大的胆!”他们愤怒了。
就这么,地主李兆连产生了一种激动的情绪。他想他要干一件什么事情。他想他在干这件事情之前应该到棺材铺去一趟。
“我问问杨明远去。”他说。
杨明远知道李兆连会来找他,一看见李兆连从门里走进来,他的眼珠子就亮了一下,然后,就做出一副沉重的样子。他把手里的泥壶递过去,让李兆连喝茶。李兆连不喝。杨明远叹了一口气。
“我说兆连,一口气好忍。”他说。
他看见李兆连的瘦脸拉长了。
“你没做什么对不起当铺家的事吧?”杨明远问李兆连。
李兆连没吭声。
“刘妈下手也太狠了,”杨明远说,“她怎么能下那么重的手。”
“他当铺家想让我李兆连断子绝孙。”李兆连说。
“重了,重了,话说得重了。”杨明远说。
“他胡为想让我李兆连断子绝孙。”李兆连又说了一句。
“佣人是佣人,不敢往人家掌柜的身上扯。”杨明远说。
“他胡为眼黑我。”李兆连说。
“牛牛是根,怎么能捏人的根嘛。”杨明远把目光从李兆连脸上移开,看着远处,像自言自语,“放在谁身上,这口气也难忍。”
“呼——”李兆连吹了一口气。
“呼——”李兆连又吹了一口气。
“我日胡为他妈的腿!”李兆连突然跳起来骂了一句,走了。
杨明远看着李兆连的背影,往喉咙里灌了一口茶水。伙计们停了手中的活,听他和李兆连说话。杨明远把手里的泥壶朝他们扬了扬。
“做你们的活去。”他说。
刨子凿子斧子锯子一齐动了,棺材铺一片热闹的响声,一直响到深夜。
三
那天晚上,镇长杨明善被请进了李兆连的家,他看见院子里站着许多人,大都是李家的长工,他们提着镢头铁锨一类家伙,手里点着火把,脸上布满激动的神情。
“我要砸胡为的当铺。”李兆连说。
杨明善的心在胸膛里颤了一下,他没想到李兆连会这么干。他看着李兆连的脸,眼睛啪叽了半晌。
“我给你招呼一声。”李兆连说。
“啪叽啪叽。”
“我不能蔑视政府。”李兆连说。
“差矣!”镇长杨明善终于想出了一句合适的话,“差矣!”他说。
“我现在就砸。”李兆连说。
“差矣!”杨明善说。
没等他再说什么,砸当铺的队伍就呼啦啦出了大门,上了镇街,空荡荡的院子里只剩下杨明善一个人。
“差矣!”他喊叫了一声,追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