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烂沟村的女人，喜欢相互起绰号。
唐三妹的绰号叫“秃虺蛇”。
唐三妹年纪轻轻、长一双狐狸眼，应该有个好听的绰号才匹配，可偏偏叫秃虺蛇，这可不太好，一个意思是懒，另一个意思是毒。其实，懒和毒，她都沾不上边。奇怪的是，唐三妹对这个不雅的绰号，一点也没有反感的意思，相反，她还有些沾沾自喜。沾沾自喜当然源于她的性格了。她是那种什么都不记在心上的人，什么事都能一笑置之的人。说她懒，自然是没人服气的，她不过性子慢一些罢了。慢工出细活，她自己最清楚。说她毒，那更是没影子的事，一个例子都举不出来。相反，她还是个心地善良的媳妇，别的不说，她能把瘫痪在床的婆婆背进背出，端水端饭，擦腚洗脚，一直服侍着，多么不容易啊。她知道自己的绰号是怎么来的，那是去年夏天，她在自家的稻地里干完活回村，路上遭了雨，她没有像别人那样一路狂奔往家跑，而是慢悠悠地走在村街上。直到雨下得太大了，眼睛都睁不开了，她才走进绰号叫红蜻蜓的苗春红家躲雨，人淋得跟落汤鸡一样，衣服里里外外全湿透了，花花绿绿贴在身上，露出里面的文胸和裤衩，连乳晕都清晰可见。红蜻蜓家有一桌看纸牌的女人小媳妇，看唐三妹湿衣服里的身体曲线曼妙无比，面目动人，都惊叹这小女人一副好身条。不知道谁感叹道：“三妹呀，你活脱脱一条美女蛇啊！”有人一边帮腔说：“这副身条呀，能把男人给毒死！”有人更是露骨地说：“我要是男人，会丢了魂，今晚就上你家，你要是不从，就强奸你！”红蜻蜓更是撇撇嘴，说：“我看三妹比美女蛇更毒，简直就是一条秃虺蛇！”于是，“秃虺蛇”这个绰号便不胫而走了。
叫“秃虺蛇”确实不好听。可绰号都是别人起的，也是别人叫的，由不得她自己，何况，女人们起这个绰号的最初含义，是说她身条漂亮，说她性感迷人，说她能把男人“毒”死，本意并不坏，从心里，还是能接受的。
这天，唐三妹在红蜻蜓家看纸牌。唐三妹对面坐着紫云英，上家坐着水葫芦，下家坐的是小霞，旁边还有相眼的长丫。这样的牌局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只是一场普通的牌局。可小纸牌看着看着，气味就发生了变化。
这要从紫云英说起。
紫云英脸黑，黑里透紫，紫里映红，而且，她皮肤细腻、滋润，是个美人坯。不过她和唐三妹不一样，人家叫她紫云英，她一点也不领情，似乎被人揭了短。其实，她那样的黑，还是很上档次的，属于国际流行黑。她今天看纸牌的手气不怎么样，也是一“黑”到底，被人家“三吃一”。紫云英不是能沉得住气的女人，输了钱，不是骂牌，就是骂自己手臭，总之，嘴巴里不干不净，骂东骂西，把自己身上的器官骂了个遍，骂得不堪入耳，别人听了都耳热心跳。
唐三妹看她猴急的样子，也替她急。唐三妹笑眯眯地逗她道：“今天就活该你输！”
“凭什么呀？”
“你想想啊，你不输谁输？”
“凭什么我活该输？”紫云英眼睛盯着手里的牌，不依不饶，“我看你才输了，你输了更活该！”
“你这两天过好日子了，”唐三妹暧昧地一笑，“你男人回来了两天，抢时间争速度，天天有好事做，都要痛快死了。你看你眼圈都熬黑了，双眼皮双到下边了，嘴也喜歪了，把牙都喜掉了一大把，你没听说情场得意赌场失意啊。”
“你说这叫人话啊！”紫云英拿眼阴一下唐三妹，很气愤地说，“我跟我男人，算什么情场啊？你这个秃虺蛇，嘴巴真毒！比秃虺蛇还毒，毒毒毒！”
唐三妹没想到紫云英会如此认真，会发这么大脾气，尴尬地笑笑，随手出张老千，不吭声了。
“今天撞上鬼了，输钱也不是没输过，输多少我都不心疼！”紫云英越说越上火，“不受人气受鬼气，那才是添堵！呸呸呸，我恶心！”
红蜻蜓在家里安牌局，落不少小水钱，自然不想把事情闹大。她看紫云英当了真，怕两个女人吵翻脸，闹散了牌局，便拉弯道：“都少说两句，不就是一把小纸牌么，今天赢明天输的，不算什么。”
水葫芦也帮腔说：“风水轮流转，小牌后三圈，还说不定谁输谁赢呢，要能够一牌老千冒烟，再够一牌红糖滚蛋，两三把就捞起来了，三百二百的，不算钱的。”
紫云英是个不识劝的女人，既然人家劝了，说明她就占了理。再说，话都说到这个火候了，不继续说下去，好像是她孬种了。何况，听话听音，红蜻蜓和水葫芦两人的话，听似公平，其实并没向着她，而是偏向着唐三妹。紫云英便有些受到孤立的意思，索性闹闹牌局，不赌了。紫云英把手里的小纸牌朝桌子上一掼，二寸长半寸宽的小纸牌便像水一样溅开来，喷得到处都是。紫云英恶狠狠地说：“什么呀，什么呀，我不看了，我眼圈都熬黑了，我双眼皮都双到下边了，我牙都喜掉一大把，都是因为我男人回来了，都是因为我天天有好事干了。我天天干好事是我有福分，有人想干好事干不成，天天守活寡，月月守活寡，年年守活寡，没人愿意干她！噫，什么玩意儿，凭什么那么毒啊，凭什么咒骂我啊！我输钱高兴，我有钱输，我痛快！”
唐三妹有口无心说句玩笑话，不小心把紫云英给得罪了。她并不想跟对方吵架，可人家骂上门来，不接招也说不过去。可接了招，也没多少意思。紫云英的话里，更多是不讲理的无赖和蛮横，跟她吵起来，吵不出上下高低的。唐三妹干脆把嘴一抿，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说了。
唐三妹的沉默，更激怒了紫云英，紫云英露骨地说：“我男人一月还回来一次两次，说明我男人还想我，还念我！唏，有那些毒女人，男人一走两年不回头。我看呀，她是想男人想疯了！什么都眼红，看人家男人回来也眼红！她要是早点说，我让我男人迟一天走！让我男人干死她！让她双眼皮也双到下边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