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跟雪花说,却一直没有机会说。或者说,所有的机会都不是很合适。我一直在拿捏。也就是说,我自己也无法完全拿得准。
我想跟雪花说的是,我可能已经不傻了。村里人都知道我经历了第二次雷击。第二次雷击很奇怪,它把我的大脑完全震清醒了。但我不说,也没有人知道这个结果。
雪花进我家门后不久,我爹本来一头老驴一样有的是力气,却说倒就倒了。不久我娘也没了。他们的年龄都不算大,但都早早地走了。又不久,一场大雨后,我家的房子也倒了。大姐和二姐来了,商量的结果是,我和雪花先去住木匠的房子。木匠被嵌进墙里后,房子一直空着,只是缺扇大门,这好办,把我们的门板摘下来,拿过去,安上,就成了。
木匠门前的那棵老槐树被炸雷撕去了小半个腰身后,承重力不够,已经从缺口处弯了。要说死的份都要,但它却没死,树身不过是拐了个大弯后,继续往上长。这个大弯,可坐可躺,早被小孩子们上上下下蹭得剔光溜滑。若单看这个弯儿,伊然就是一个根雕,但若往上看,树冠却仍是郁郁葱葱,生机茂盛。这得益于君来。当时君来说,赶紧修剪树头,把多余的枝蔓统统修理掉,要不树头压下来,腰身也就折断了。应该说是君来救了这棵树。能救下这棵树,意义很重大。因为据君来说,狗尾巴村的先人是从山西洪桐县老槐树底迁来的,有这么一棵大树也算是个敬仰和纪念。有人说,有什么根据说我们的先人是从洪桐县迁来的?君来说,有,大家看看自己的小脚趾,如果小脚趾是分叉的,说明就是。于是好多人把鞋子一脱,现场就在那里拨弄脚丫子。
夏天的一天夜里,天闷闷地在酝酿一场大雨,我早早地上床睡了。半夜里电闪雷鸣大雨滂沱时,我猛然醒来,我想隔壁的雪花不会害怕吧?仔细听,隔壁却有说话声。雪花一个人倒说起话来了。雪花当初跟我有约定,她什么时候敲墙,我什么时候才能过去。我经常在夜里等着她敲墙,可经常是好几个月不见她敲一次。我怀疑是我脑子缺氧,睡得沉,没听见。有几次我似乎听到敲墙声,等我到了西屋门口,却又没有动静。有一次,我听到雪花说,别把腿碰着墙。说完还听到雪花哧哧地笑。我问,你刚才敲墙了吗?雪花说,没有。我说,那你说什么话?雪花说,一个人说说话还不行啊!雪花说得对,一个人说说话怎么不行,我不就经常一个人说话吗?
今天晚上雪花又是一个人说话?就在我两眼盯着房梁瞎琢磨的时候,天光一闪,轰然一个炸雷。一个火球打通了我窗下的墙,窜到了我屋里来,转眼间又从我肚皮上方掠过,打开了通向隔壁的墙,我“啊”了一声,好像隔壁也有个男人“啊”了一声,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醒来后,我已经在医院里,雪花陪在我的身边。雪花问我怎么样。听了雪花的问话,我认真仔细地感觉了一下。我觉得身体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过去身体好像都是死沉死沉的,真的像一截木桩,而且是一截不着火的湿木桩。现在明显感觉到木桩干了,很想有一把火烧起来。大脑清爽得很,一点也不混沌,感觉风就是风雨就是雨。过去不管看什么东西,都好像雾茫茫的,看不清楚,这回突然什么都清楚了。总之,大脑就像医院雪白的墙壁一样干净,没有了积水,却也不是十分干燥,跟春天新翻出的土地差不多,墒情很好。我甚至随手拿起床头上的一张报纸默默读起来。在傻的那些年,我大脑一盆糨糊着坚持上完了初中,上的时候好像没记住多少东西,现在却突然什么都想起来了。我甚至想起了教我课的每一个老师,想起了他们的每一堂课,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这些年我苦恼的就是,感觉有好多东西它明明就保存在我大脑中的某个地方,我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甚至它们的涌动,但它们却都像司息河里的兔子一样,眼看近在眼前,伸手一抓却窜得精光。当年大姐夫几个字就是这么跑的。
我清醒了。我想我真的清醒了。
但面对雪花的问话,我却没有马上回答。我仔细地看着她,直到这时,我才得出一个结论,原来雪花比我二姐好看,雪花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
如果这时候她问我,好看吗?我一定会说,好看!
我盯着她,好像是第一次有意识地龇开嘴,呲着牙笑。我这时才明白,只有清醒的人才懂得深沉。我想让雪花看到我的深沉,从而想到我的清醒。然而雪花却分明误解了我,我一句话不说,让她误以为我再次遭遇雷击后,比上一次更傻了。
我的沉默给我带来了一个严重的后果。出院后的第二天,雪花就随着秀儿她们走了,一同到外地打工去了,把我一个人撇在了家里。她显然不愿意再跟一个傻子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