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理国务总理高凌霨,从东交民巷法国医院取回十五颗大总统印,捧在手上,心里打起算盘:“曹仲珊要我去取印,并未告诉我取出印交给谁。大印这玩意可是有斤两的东西,一分一秒也离不开主。放我手里算个什么呢?我不能要。连保管我也不想保管。我得交给曹仲珊去。”
高凌霨驱车来到京畿卫戍司令部,见着曹锟,先表示“祝贺”,然后把大印放下,说:“珊帅,总统大印全在这里,一共十五颗。您看看吧。”
曹锟捋着短短的八字胡,满面春风,伸出双手,想把总统大印接过来——为了这些印件,他做了许多日子的梦了。他多么想占有它呀!那是闪着耀眼金光的东西,是至高权势的象征,是人王地主的象征!手里有了它,普天之下皆属已有,举国男女无不臣属。“我曹氏总算有了这一天!”
可是,他又把手缩了回来——他意识到用这样一种办法拿到手的大印,是没有身价,没有威力的。“谁给的权力?谁承认它从今之后就姓曹了?有几许人会出来为之保驾?”曹锟冷飕飕地寒战一下,身不由已地退了半步,吞吞吐吐地说:“这个……这个……”
高凌霨一见曹锟缩回手了,心中一惊:“咋?不想要?”他立即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曹老三想推却篡夺大位的责任!高凌霨是深知中国的仁义礼智信和礼义廉耻的。“天下最大之罪莫过于弑君!总统大印是我要来的,岂不是我弑君了?虽未灭了君,却驱君下野了。”高凌霨了解曹锟,知道他是个既想作婊子又盼望立牌坊的角色。“万一有一天他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我不能上他的当,塞也得把总统大印塞给他。”这么想着,便诚诚恳恳地说:“珊帅,这些大印您收下吧,早晚得是您的。孝伯他们费了那么大劲总算要来了,放在外边也不合适,还是您收下好。”说着,又把大印捧到曹锟面前。
曹锟依然皱着眉,缩着手——中国的开天辟地,只许有一个“国主”,就像天空只有一个太阳一样。黎元洪是被国会议员表决登上国主大位的,他在位一天,天下姓黎,代表国主权力的大印也姓黎。姓曹的接下来,算什么?王承斌去天津时,曹锟有过交代,“务必让黎黄陂宣布下野!”可是,除了逼印之外,天津并没有传来“黄陂下野”的喜讯。为此事,曹锟正在焦急。一事焦急未了,又来收印一事,所以,他不能不犹豫。
——王承斌并不疏忽曹锟的交代,只是事情尚未办好。
黎元洪命人给北京打过交印的电话之后,北京又传来交印的消息,他满以为自己可以自由了。于是,便对王承斌说:“孝伯省长,让我走吧。我还有事情要做。”
王承斌冷笑着,从衣袋中拿出一张纸头,还算恭敬地交给了黎元洪。“请宋卿阁下看看这个。”他不称他为“总统”了,只称他的雅号。
黎元洪接过纸头一看,纸上第一行大字便是写的“大总统辞职书”。黎元洪惊讶了:“辞职?我怎么辞职?!”他不想辞职,他想继续当大总统。他第一次当大总统没有作为,给国人留下的印象不好;他这一次当大总统想有作为,争取在国人心目中为自己树一个光辉的形象,挽回第一次做总统的坏影响。他尚未施展开来,尚未以自己的理智实施政纲。“我现在辞职岂不比上一次当总统更狼狈!”他发怒了,他站起身来,想冲着王承斌大骂一顿,甚至给他两个耳光。可是,就在休息室外,那群荷枪实弹的兵士,全是王承斌的人呀!就凭这,黎元洪已经感到气短了,有怒也发不出来,他更不敢大骂。只好把涌到胸口的怒气往下吞了吞,语气并不强硬地说:“王省长,大总统辞职不辞职的事,恐怕不是你我个人决定的,应由国会来定。咱们是不是最近召开一次特别国会?国会如通过决议,一定要我辞职,我自然会交出辞职书。你看这样如何?”
王承斌冷笑了声,说:“你说的是正常时期。正常时期,自然要通过国会决定总统去留。现在是特殊时期,另当别论。”
“什么特殊时期?”黎元洪不明白眼下有什么特殊,“内外平平和和,没有什么特殊。”
“你估计错了。”王承斌有些口气逼人了,“军人是国家之本。军人已数月不发薪饷了,他们为之效忠的政府已丢弃了他们,他们反了。中国历史上兵谏事件层出不穷,都是一些什么样的结果,我想阁下是悉知的。今天,仅仅是让阁下辞职,也称得上当今军人的仁至义尽了。阁下如连辞职也不愿做,其后果会如何恐怕不是你我能左右了的。何去何从?还望阁下慎思而行。”
黎元洪软瘫了,他像一只被扎了洞的皮球,顷刻间便萎缩在座椅上。最后,他疲惫不堪地站起身,颤抖着手,在辞职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黎元洪。
就在曹锟为收印事焦急不安的时候,王承斌从天津打来电话。“报告珊帅,大喜讯!”
曹锟迫不及待地问:“快说,什么喜讯?”
“黄陂在‘总统辞职书’上签字了!”
“他答应下野了?”
“答应了!”
“签字了?”
“签了!”
“没有附加条件?”
“咱们不向他附加条件,就算便宜他了。”王承斌兴奋地说,“他怎敢向咱们要条件?”
“好,立即在天津通过特快的方式向全中国、全世界发表那个大总统辞职书!”
曹锟兴奋了,脸上那一层淡淡地浮云也消失尽了,眉展开了,眼有神了,举止也轻捷了。他笑容可掏地对代总理高凌霨说:“既然你们都说总统大印我该收,那我就收下。不过,我只是暂时保存而已,待新的大总统选出之后,我自然会随时交出来。”
高凌霨心中暗笑:“曹三傻子不傻,奸猾得很。以后把总统印给别人,你今天绝不会如此相逼。思啥想啥?司马昭之心,谁人不知!到今天了,还在我们面前打掩护,真够滑头的了。”心里这么想,嘴上还是顺水推舟地说:“珊帅当该收印。除了珊帅,当今天下还没有第二人有这个资格。至于今后的事,到时候再说吧。”
高凌霨交出总统印之后,便告辞去了。
曹锟把客厅门闭上,抱着总统印来到窗下,趁着骄阳,仔细打量起来——他激动了,十五颗闪着金光的最神圣的印章摆在他面前,他爱摸哪一颗便摸哪一颗,他想把它盖在什么纸上便盖在什么纸上,这是多么神圣、多么崇高的事情呀!他翻弄着,抚摸着,端详着,品味着,那形、那色、那字、那……他有点忘情了。他把它们拢在一起,用那幅红绫子托着,捧起来,捧到面前,捧到嘴边;他微微低下头,用长着八字胡的嘴巴,一颗一颗地亲吻起来……
——这是由袁世凯经手的完全用纯金镌刻的十五颗代表着中华民国最高权力的印件。当初,袁世凯当了临时大总统时,曾郑重其事地向大清隆裕皇太后索要过传国玉玺的,他知道那是极权的象征。可是,隆裕却告诉他,“玉玺从元代就失传了,莫说清季,连前明也没有人再见过玉玺。”袁世凯没有办法,才做了金的,就这样,这金印依然是神圣的,是极权的象征。真正把它抱在怀中的,除了袁世凯之外,只有黎元洪、冯国璋、徐世昌三个人。如此宝贝物件,居然到了他曹三傻子手里,能不令他兴奋?他亲着、吻着,不由自主地两行热泪便流下来。他暗自发誓:“我一定要得到它,让它成为我的……”曹锟把那包大印抱得死死的。
大总统宣布辞职了,总统印件都交出来了,做着总统梦的曹锟兴奋一阵子之后,终于冷静下来了。这一冷静,他却慌神了:
——原总统下野了,并不等于自己就会成为总统;
——大印到手了,自己却无权使用它;
——自己离大总统位子近了,要上去,却并不是一件易事;
——出钱能不能买动议员?买议员要多少钱?钱够不够用?
哎呀呀,一串串问题都来了,来得那么凶猛,凶猛得使曹锟有些儿脑涨、眼花、神慌。他闷在一个房子里,冷落了来之不易的总统印,思考着一串串焦心的问题。最后,他把王怀庆和冯玉祥找来——他的得力将领能用的只有这两人在身边了,吴佩孚已回洛阳,且对曹想当总统的思绪并不感兴趣;王承斌去了天津,一心办黎元洪的事;还有几位现在保定。所以,他只好依靠王怀庆和冯玉祥。
在北京,王怀庆算个炙手可热的人物——京畿卫戍司令,全城百姓、中枢要员、各界名士等人的安安危危,无不系于他一身。他,又是直系的骨干,曹锟的亲信,当然他又系在曹锟的腰带上。王怀庆来到曹锟面前,毕恭毕敬地立在一旁,聆听着曹锟的旨意。
冯玉祥,可是一个比较复杂的人物,袁世凯组建北洋新军时,他从老牌的淮军投靠了袁世凯。后来,他成为皖系军阀段祺瑞手下的大将。那时候,他真想马革裹尸,为自己的祖国洒尽一腔热血!可是,他不知什么原因,竟和段祺瑞的“小扇子军师”徐树铮如同水火一般不能相容!徐树铮掌管的陆军部不仅扣发了他的军饷,还要改编他的混成旅,又想把他流放边疆。一怒之下,冯玉祥弃皖归了直,成了冯国璋、曹锟的部将。第一次直奉大战,冯玉祥为直系军队立了汗马功劳,张作霖败退关外之后,曹锟几乎要把冯玉祥捧上天,以奖他的丰功。不久,即委他为河南督军。又是说不清的原因,他竟和直系的第二号人物吴佩孚如同冰火。冯玉祥到河南就任督军时,却发现吴佩孚任命宝德全为军务帮办。气得冯玉祥大骂:“什么帮办!明明是他吴佩孚派来监视我的奸细。我饶不了他!”
宝德全,是吴佩孚的心腹。第一次直奉大战前冯玉祥与河南督军赵倜大战时,他竟率部于郑州北袭击冯部,几乎把冯的军队灭光。冯玉祥早恨他恨得咬牙,岂能容他做自己的帮办?结果,宝德全赴任在开封拜会冯玉祥时,一照面,就被冯玉祥枪毙了。吴佩孚怒电责问,冯玉祥只说:“宝帮办未到任,即于途中被乱军打死。”尤令吴佩孚恼怒的是,吴在洛阳做五十大寿,那正是“八方风雨会中州”之际,许多军阀想攀附唯恐攀不上,冯玉祥竟送去清水一罐,还表白了许多穷苦,弄得吴佩孚大失脸面。如此,冯玉祥在河南不好立足了,曹锟不得已,来个明升暗降,调冯来京给了个“陆军检阅使”名目。自此,冯玉祥不仅对吴有意见,对曹也有了意见,但却表面上尚是服服帖帖。
曹锟见到王、冯,简单向他们说明了北京和天津的情况,然后,明明白白地给他们二人下达了任务:“国中不能再动荡了,尤其是北京,务必稳住形势。请你们二位注意,首要的任务是把国会保护好。这个乱局下一步要收拾,必须通过开国会。议员们若不在,国会怎么开呢?保护国会,就得稳住议员。”
“稳住议员?”王怀庆有点犹豫。一个京畿卫戍司令,并无权干涉国会议员的行动。他明白曹锟的意思,是不让议员出京。可王想:这些人真要出京,我能咋办呢?他问曹:“往日我只有保护他们的任务,现在要稳住他们,恐有困难。”
曹锟说:“有何困难?”
“只怕引起意外。”
“特殊时期,有些行动过激,情有可原。”
“我们……”
“可以自己处理。”曹锟转过脸,对冯玉祥说,“焕章,你的意见呢?”
“执行珊帅命令!”
“不是命令,至多算个意见。”
“卑职照办。”
王怀庆和冯玉祥退出去了,他们做“保护国会”和“保护议员”的工作去了。
几个小时后,一辆普通军用汽车托着曹锟和几位随从从北京城开出,风驰电掣般地朝天津方向飞去。车子在天津市区的小巷中转了几弯子,便开进一家门外挂着“天津同福饼干公司”招牌的院子。曹锟从车上下来,一位清秀的中年人把他接进一个秘密的房间,而后,急促地掩上了房门。
这是曹锟的五弟曹钧在天津开办的四大企业之一,另外三大企业是天津证券物品交易所、北方航业公司和大信成五金行。唯以饼干公司规模最小。大约正是这个原因,几个小时之前,曹锟一个紧急电话打给四弟曹锐,说“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和你们几兄弟见商”。曹锐心领神会,立即告知:“就在老五的饼干公司里,那里地僻人少,无人注意。”
曹锟走进密室的时候,他的兄长曹镇、四弟曹锐、五弟曹钧、七弟曹瑛全都到了,他们一个一个神情焦急地坐在那里,不知曹家发生了什么与身家性命相关的大事。曹锟走进门来,除了对大哥曹镇点头喊了声“哥”之外,对其余几兄弟连头也不点,瞥也不瞥一眼,便坐在正中间的椅子上,俨然是曹氏的“一家之主”——论官职,曹锟在兄弟行中最大;论财产,曹锟在兄弟行中也最多。这样,曹锟在兄弟行心目中,自然应该坐在正位上。正位坐定之后,曹锟用眼角窥视了一下四座,大约是知道该来的都来了,这才发号施令似地说了话:“有些话电话上不好说,所以,我只让老四把你们请来,还是当面说好。”
老大曹镇虽然无心去坐正位,身份毕竟不同,大沽镇曹氏院落、曹氏祠堂还都是以他为主。“长兄代父”这是俗礼。虽然他把常常座位让给三弟,那种“代父”的自尊总使他具备着所有弟弟都没有的气度。老三的话开了个头,老大当仁不让,接下来便说了一串该说的话:“有什么话,开门见山。该怎么办,兄弟齐下手。都是家里的,不必吞吐。”
“是这样……”曹锟把京城跑了总统,法国医院交出了总统大印的事简要说了一下,才入正题:“就这样,国中一时无主了。各方面的意见,大位由‘保定’来承担,是天经地义的。我也就只好顺其众愿了。照理说,对皖、奉大战后,大位自然是‘保定’的。可是,念于目前国情,皖、奉虽败,其影响未灭,何况南方革命党也在大动。走上大位,生怕各方多有掣肘。据此,几位幕僚共商,首先应做好议员的工作,现在是共和政体,大总统要民选。民的代表是议员。议员中人,既杂且乱,非用钱难以统一思想。在钱的问题上,我没有想借外债,也不愿动国库——那样做,都会留下祸根。唯一稳妥之法,是咱们兄弟先拿出来,应应急。大事成了,瞬息之间,不仅本可收回,其利尤为可见!今天就是为这样的事,请大家来聚。”
曹锟把话题落到钱上了,几兄弟面上的愁云顷刻扫光,一个一个面上陡增了微笑,还是老大曹镇先开口:“我说什么天大的事呢?原来老三想用几个钱。小事一桩。回头算算账,说个码,到家来拿就是了!”
比曹锟大五岁的曹镇,虽然在大沽老家守着曹氏老营,多半以农为业,此人颇擅算计,又有一点小小的手腕。凭着坚守曹氏大沽老营,又亲手扩建宅院,建造祠堂,把个默默无声的造船小营生户一下子发展成了大沽镇门楣最光彩的富户,堪称曹家大孝子。何况这些年,曹老大早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而手里有一爿独霸渤海湾的中通当铺,在大沽高家港,还有一片年可获利十万大洋的河滩房地产,也算是个财大气粗的人,跺跺脚,天津东南方也会摇晃一阵。就说那片高家港的河滩地吧,原本是大户高明镜的,曹锟的爹老造船工曹本生昔日走在这片地上连一株野草也不敢踩。到了曹锟当北洋三镇统制的时候,曹镇以发展沿海工业为名,说“买”下就买下了,分文未付荒滩便姓了曹。据说,河滩姓曹之后,当年的收入用在“买”地上还有结余。在大沽,没有第二家有这种能耐。所以,说到钱,曹镇并不吝于其他兄弟。
老大表示了态度之后,曹锟没有答话,只把脸转给四弟曹锐。曹锟心中明白,老四的胳膊比老大的腿粗。何况,曹锟的许多“来财”之举多是经老四手的,老四是名副其实的“曹氏财政总长”。曹锟想急于看看他的态度。可是,曹锐对于坐在正位上的老三送来的目光只淡淡一笑,便转送给老五和老七。
老五曹钧,快五十岁的人了,那仪表还风华正茂,是个敛财的好手。除了上边我们提到的四大企业之外,他还秘密地在京郊廊坊开了一个宝权珠宝店,那是能够做大内珠宝交易的;另外,他还以儿子曹士杰之名在保定开了一家电灯公司。此人表面上以商人自居,不问政治。可是,暗地里却对政治极为敏感。1918年皖系军阀段祺瑞为抵制孙中山广州召开的国会非常会议,决定重新选举议员,由皖系政客王揖唐等人在北京安福胡同组织安福国会,包办选举徐世昌为大总统。曹钧竟弄了个安福国会的议员,正儿八经地投了一张选总统的票,从而略润一番政治门道。现在,听说他的乃兄也要向总统位上攀了,自然欣喜之极。忙对老四说:“四哥,银子钱上的事你精通,不必商量什么了,你跟三哥合计合计,合计出来个数目,从哪里出都可。别看我比不上你们几个,到时候我不扯腿,实在还有不足,我全包下。怎么样?”
曹锟笑了。“包就不必了。其实,做这样的事,银子钱只是个过程,而且又是一件薄本厚利的事,一个小周旋,马上便回来。谁也不必倾家。”
秀才出身的老七曹瑛一听老三这话,心里十分兴奋,薄本厚利的事,何乐而不为。忙站起身,说:“为了三哥,为了咱家,为了光宗耀祖,即便倾家,我也在所不惜。请四哥算下账,我一定尽力。”
曹瑛已不是文弱书生了,从大沽镇走出,他考入了测量学校,毕业分配不久,便担任了陆军测量局的局长。因为这是个没有油水的单位,督军三哥便提携他,使他当上了二十六师师长。师长油水虽大,但曹瑛的欲坑也大,目前正偷偷地以办军需的名义贩烟土。干着真薄本厚利的买卖,也算个财大的人了。只是,他总以兄弟中“最穷”自居,所以他说了个“一定尽力”的话。
兄弟中最沉着冷静的,要算老四曹锐。五十八岁的曹锐,一副超人的沉默,脸膛绷得犹如冰霜,唯其脑壳中的算盘珠却拨弄得十分灵活。曹锟混入军界时,他不动心,他致力于大沽镇上的钰盛号米庄。那是他当年学徒的地方。学徒期满不久,他便从三哥曹锟的手里借来一笔钱,从师傅手中把米庄接了过来,着实捞了不少;后来,他又从钰盛号分出一店,叫利丰大米庄;不久,又开了一爿被服厂,跟老五合开了一个天津同福饼干公司——也就是今天兄弟聚会的地方。曹锐大扩经营的时候,曹锟正是官运亨通的时候。曹锟上任第三镇统制之后,便有意拉这位经济头脑极灵的老弟一把。他把曹锐叫到保定,问问经营厂、庄的情况,然后说:“健亭(曹锐号健亭),你经营得几个项目都不错,只是都成不了气候,弄来弄去,小打小闹。”
曹锐冰冷着脸膛说:“大沽到天津卫,就那么一片小地方,生产大了,经营大了,市场打不开。再说,得要大本钱,大本才能求厚利。难哪!”
“难什么?不难。”曹锟说,“把你的服装厂扩得大大地,给我做一个镇的军装。”
“哪里有那么多原料?”曹锐说,“要用多少钱买?”
曹锟冷笑了:“军供处有的是物资。军供处没有的可以以军用去买,可以用军车去运。原料买低价,运输不花钱,军用品又不征税,这样的经营难道你干不好?!”
曹锐豁然开窍,忙说:“一切全靠三哥提拔。”
不久,曹锐经营的庄、店、厂、公司,一个一个都挂出了“军用”的标签。连他昔日的竞争对手,也都一个一个望而却步。到了1917年,曹锐已经成了天津的首富。于是,他便用自己的经济实力,换来了一任直隶省长。当省长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挪省库款四百万开了一家悟源纱厂……
当了省长的曹锐,完全用一种经济头脑去处理省里的政务,依然坚持“对我生财”之道。“一任省长只能干四年,这四年我得捞回本钱还得赚一把。”这是曹锐的算盘。除了挪用四百万库款之外,还能干什么呢?曹锐一时想不出门路。一天,他到劝业场去闲逛,忽然发现一个小男孩在那里插草自卖。他走上去问问,原来这个小男孩只有父子二人生活,父亲病了,无钱求医,男孩才自卖。这事竟启发了他的异想:“一个家只有男孩值钱,可以自卖解困。我一个省有上百个县,上百个县有上百个县长,我若把县长当成货物去卖,岂不是好财源?”曹锐这么想了,眼睛竟猛然一亮:“好!我就这样干。历朝历代的官场上都设有捐班,卖官的事不是今天才有,我何不做做?”
曹锐想卖官的岁月,正是北洋军阀大混战热化的岁月。手中有兵,能霸一方,这一方天地就是你的,你就是皇上、总统。曹锐虽手中无兵,他的兄长曹锟却有,而且兵很多。所以,曹锐自然也是一方之霸。卖县官,还不是天经地义之事。于是,他把直隶的县分出大、中、小三等,明码定出大县县长一万大洋,中县县长九千大洋,小县县长八千大洋,任期一年。想当一年大县的县长,拿大洋一万,即可走马上任。另外,曹锐又把滦县、清苑等富县列为“特缺”县,价码定为三万到四万大洋。县长有明码了,价码又不算高,一些有经营头脑的分子自然争着抢购。曹锐卖官的交易干得十分顺利。四年省长期间,光是这一项,三百万大洋轻而易举地到手了,他分别存入了美国的花旗银行和英国的汇丰银行。之后,轻轻松松地缷了省长职。曹锟想买总统时,曹锐已经钱到手,不当省长快一年了。不过,他对老三想买总统这事,十分冷漠。“钱够花的了,安安稳稳过日子吧。世界不是容易闯荡的,万一有个啥,前几年不是白白的辛苦了么?”偌大的家业多半是曹锐亲手打造的,创业的艰辛他明白,所以他更珍惜已到手的家业。兄弟们都表过了决心,轮到他的时候,他犹豫不决起来:“随着兄弟们支持老三吧,存到银行里白花花的银元得拿出来。这一拿,说不定流水似的再也回不来了。不支持老三吧,曹家就他这杆大旗,旗倒了,曹家就完了,创下的家业能不能保得住?难说。”曹老四进退不是,左右为难,眉头皱得核桃皮一般,只顾垂着头。
曹锟一见老四沉默不语,便知道他恋财难舍,心里老大的不高兴。“守财奴!知道这财是怎么来的么?没有我这把火光照着,曹家会有今天?你手里会那么多钱?我想用几个钱你又舍不得了。有朝一日我倒下了,你纵有家产万贯,你保得住吗?”曹锟越想越生气,他真恨不得对着众兄弟痛骂老四一顿。可是,他没有骂出口,毕竟是一母同胞,毕竟曹锐守的是曹氏的财产。“守财奴就那么鼠目寸光,怪他有何用呢?得开导开导他,让他知道只有大投入才能有大收益。”曹锟依旧心平气和地说:“健亭思想犹豫不定,也是有情理的,唯你知道创业之难。不过,钱总是要用出去的,无论存到哪家银行,利息都少得可怜。若有大三倍五倍、十倍八倍利息的用途,咱何不用呢?是的,钱来之不易,我也不愿轻易往外撒。得撒时不撒,也是不行的。”曹锟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转过脸去,望望四弟。然后又说:“何去何从?说说你的想法,咱们再磋商么!”
老四听老三话中有话,心里惊讶一下,觉得老三有气了。他不愿让老三生气,曹家全靠老三这把大伞遮风挡雨呢,得让他心里舒服些。于是,这才说:“三哥不要以为我恋财。不是的,我不恋财。这样的事,我举双手,一百个赞成!我只是想,办这件事,成功了,得多大个谱?咱们能不能拿出来?拿不出来,力不从心,岂不也是一件玄虚事?”
曹锟心里一松,笑了。“这样想更实在了,说明健亭办事牢稳。好!”
“三哥,”曹锐说,“咱谁也没有办过这样的事,不知你跟身边的人商量过没有?大约谱得多少钱才能办成?”
“没有具体商量。即使商量,也难得出一个确数。”曹锟说,“大约谱,还是盘算了一下的,恐怕要一千上下。”
曹锐面上一喜,忙说:“就是千把两银子咱们也办,难不住。”
“千把两银子?!”曹锟又怒了,他又想训老四一顿,“你以为是买匹好骡子好马呢,千把银子!这是买大总统,买一国之主!”想了想,却把此话吞了下去,平平和和地说:“哪有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我说的大约谱是千把万大洋!只怕还得冒点。”
“啊!!”兄弟们都惊讶了,他们一个个目瞪口呆,谁也不说话。
曹锟站起身来,真的来气了。“怎么,千把万大洋你们看重了?不愿出?好,不出就不出,这事不干了。明天我就回保定,我就辞官不干了,回家来跟你们一起守家业;大总统印交还他们,凭天下人谁去当总统吧!”说着,便往外走。
老大曹镇一看事闹僵了,觉得不好,忙出来说:“老三,不能走。大伙没说不出钱。这事咋能不办呢?千载难逢,求还求不得。办,办!你坐下,再商量。”
曹锟又坐下了。
曹锐知趣了,不再吝财,忙说:“还商量什么呢?不必商量了,看看这钱如何出就行了。我先说说我这里的底,咱们再凑。”
兄弟们不再争议,随后便各自报出了能出的钱的数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