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叶国辉贴完了今天的寻人启事,已经是晚上了。他看着路灯下电线杆上的女儿笑的如此灿烂,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他用自己仅有的一点钱买了个馒头充饥。车水马龙的马路,叶国辉衰老而消瘦的身影蹲在一旁。岁月在他脸上刻下道道的印痕,如今唯一支撑他的就是女儿的下落。令他不至于太绝望的是,贴了大半年的寻人启事,也并不是杳无音讯,这个社会上还是有热心人联系他的,虽然找到的女孩根本就不是叶梦,也虽然找到的女孩或许跟叶梦差的多,但每次接到这样的电话,他都充满希望的去看、去找。他做梦都是女儿来到桥下,拍拍他,跟他说“爸,我回来了,咱们回家吧。”当然,叶国辉被骗也是常有的事,总有一些不法分子企图从叶国辉身上得到什么好处,但叶国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老婆跑了,女儿丢了,自己半条老命还在乎什么。
“猎魔”行动进行的艰难而不顺,罪犯们狡猾老练,令警方煞费苦心。其中最令阿海难忘的、最难抓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油条,二十年前聚众赌博、暴力斗殴,还杀了两个人。活生生的《古惑仔》真人版。当时警方抓捕了大批犯人,唯独狡猾的他逃走了,而一逃,隐姓埋名,就是二十年。这二十年,他躲在工地做苦力,吃不好睡不好,不敢联系家人,更不敢在公开场合下露面。然而造物弄人,二十年后他还是没有逃过疏而不漏的法网。岁月的洗礼冲刷不了他身上的犯罪事实,尽管如今他近乎成了一名老人。不过令所有人震惊的是,在落网的一刻,老油条舒了长长的一口气,感叹道“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随着狡猾老油条的落网,更加坚定了阿海寻找关曦关子伊叔侄二人的信心,在每个城市办案的罅隙,他总会拿出关曦和关子伊的照片,到处询问是否有人见过。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似乎成了一种秘密的使命。
前方的未知路像魔鬼一样可怖,关曦带着高烧不退的关子伊一路往南开,“我们去哪?”关子伊弱弱地问,“乖,别说话,保持体力。”关曦轻声怜爱道。其实,关曦内心是不安的,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就是这样开车又开了一整夜,关子伊因药劲一直昏睡,关曦不时的摸一下她的头,幸好,关子伊有些退烧了。关曦把自己一侧的车窗打开了一个小缝,夜晚的空气吹进来,竟然令他感到一阵神清气爽。这一年多,他太熟悉夜晚的味道了,甚至变成了某种依赖,因为只有夜,才能给他和关子伊带来安全感。车上的数字表显示时间02:30,马路上漆黑一片,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孤独的路灯顽强的亮着。看看熟睡的关子伊,关曦轻轻扭开了车内音响,空气中传来张学友柔情的声音。一个人开夜路是寂寞的,而此时,关曦心中浮现的人竟然是那个收银姑娘,这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凌晨三点,全国各地的夜晚都是一样的漆黑。叶国辉在桥下盖着破报纸已经疲惫地睡去,褶皱的一摞寻人启事静静地被石头压着放在旁边。阿海在某小城破旧的旅馆里,枕着手臂望着天花板,他又失眠了。关曦强忍着睡意努力开车前行,前往未知的方向。三个男人天各一方,各怀心事,但命运却偏偏把他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8.黑夜里来的人
三年过去了。
关曦带着关子伊已经安居在南方的一个小城中,经过上次的教训,关曦认为小镇虽然偏远,但其实并没有鱼龙混杂的小城安全。小镇人口太少,多个人少个人,一举一动都易被发觉,而且大家关系网密切,互相都认识。这对于关曦和关子伊来说太危险了。这次,他们索性来到南方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城市,临近关曦的老家,是关曦曾经非常喜欢的地方。几年前关曦的哥哥嫂子,也就是关子伊的父母去世的时候,关曦就曾想带着关曦离开伤心之地,来这个城市生活,但谁知道不肯让他们走的,居然是关子伊当时的班主任老师。老师再三强调这种小城的教育水平低下,关子伊正是初高中关键阶段,怎么能放弃大城市的重点高中而去小破城市的三流学校呢?这是对关子伊极其的不负责任啊。老师的一席炮弹彻底击碎的关曦的防线,而如今看来,当时让关子伊留在冬城,是关曦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之一。
好在关曦信命,命运也眷顾他。兜兜转转没想到居然以这种方式和身份来到了曾经向往的地方,关曦心里五味陈杂。
关曦和关子伊在一幢老楼里住下,邻居是一对年迈的老夫妇,平日很少出门,其他邻里之间互相也并没有什么过多的交际,城市人之间的关系就像观云,看似很近,实际很远。关曦叔侄二人在这里住了近三年,平安无事,连个办理居住证的街坊大妈都未曾登过门。这三年,关子伊的生活依旧是禁闭在家中,接触外界的方式仍然是电视和图书,城市相比小镇较为发达,关曦可以给她买到各种学习资料参考书,想想到现在,关子伊已经“辍学”四年多了,虽然以她目前的知识水平和素质足以应付这个社会,但她仍没有忘记当初的考入哈佛大学的理想,于是,她让关曦给她买了很多雅思、托付等外语学习书,她相信自己完全有这个自学能力,她期待有一天可以如愿以偿。关曦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很不是滋味。和三年前不同的是,关子伊有了自己的手机,是关曦联络用的。因为关曦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躲在家里,他们带来的钱这些年已经花光了,关曦不得不找一份夜间的工作来维系他和关子伊的生活。这几年,他做过夜间保安、夜间出租车司机、代驾司机、网吧通宵网管,灯光稍微明亮一点的24小时便利店对他来说都是不安全的。没人知道为什么人的胆子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而变小。也的确,夜间打工的这些年,关曦着实吃了不少苦头,这些都是他以前未曾想过也未曾经历过的:做保安时遭受冷言冷语,拖欠工资是常事,做网吧网管时因好心劝架结果被小混混一顿胖揍,最严重的是做夜间司机的时候,被打劫的经历让关曦第一次觉得人类如此可怕,更委屈的是他辛苦好长时间赚的钱被洗劫一空时,他却不能报警。曾经多少是个风光体面的知名法医,如今沦落到这般地步,关曦没有怪罪任何人,只能说,从他抚养关子伊的那一刻起,命运就本该如此。
小城的夜远比小镇要聒噪的多,半夜十一、二点,街上仍有人影攒动。关曦像往常一样开着出租车“扫街”,夜里打车的人不多,赚的也不如白天多,但对他来说是安全的。清静漆黑的夜,往往能让人看清很多东西,包括自己的内心。关曦工作时从来不敢跟乘客有过多的交谈,偶尔遇到那种话痨乘客,也只是礼貌的应答几句,便迅速关闭话匣。这些日子的司机经验,关曦迅速总结出,但凡在夜里打车的人,70%是醉鬼,20%是恋人吵架,5%是加班的白领,剩下5%是鬼。当然,最后那5%的情况,关曦一次也没撞见过,但他相信冥冥中一定存在着某种神秘力量在影响着这个世界。他相信科学,也相信奇迹。
清晨,关曦下了夜班,买了早餐便匆匆回家,他尽量保持轻声,但还是吵醒了熟睡中的关子伊,关子伊如今已经20岁了,普通孩子的青春叛逆期是16岁,学霸的叛逆期是20岁,几个倔强的青春痘从关子伊的额头上冒出来,像时刻要爆炸的地雷。关曦理解,尽量小心越过雷池。虽然关子伊也尽力压抑着烦躁的情绪,但毕竟是个孩子,叔侄二人开始产生矛盾和摩擦。四年多了,关子伊越来越忍受不了这种暗无天日的“禁闭”生活,最严重的时候,她甚至要去投案自首。一个人,四年,没有社会关系,没有朋友,没有自由,更可怕的是没有尽头,她一度觉得地狱也不过如此,要是这样,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在诉讼时效过期之前疯掉。
和她一样饱受折磨的还有关曦,这几年,关曦明显衰老了很多,两鬓开始冒出不争气的银发。他睡觉的时长越来越短,睡眠越来越轻,关子伊发脾气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默默的呆着,不反驳,也不苛责。郁闷到极限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喝酒,微醺会让他感到轻松,有时候逃离一会儿现实没什么不好的。“伊伊,早餐放桌子上了。”关曦小心翼翼地的说,然而关子伊的屋子没有传来任何回答,关曦只能默默回到自己屋子睡下。关曦不是不想,而是不敢跟关子伊有过多的交集,因为他知道交集就意味着潜在的矛盾。睡不着的时候,关曦总在思考和怀疑,他擅自替关子伊做的这个决定,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猎魔”行动终于发展到了冬城1000公里外的小镇,没错,就是关曦和关子伊第一次躲避的那个小镇。而阴差阳错的是,叶国辉也来到了这个小镇。阿海在抓获犯罪窝点的时候,恰好遇到了正在附近张贴寻人启事的叶国辉。四年多了,他仍在坚持。但现在的叶国辉,已经衰老的不像样,若不是看到照片上的叶梦,阿海根本认不出已经瘦得脱相的叶国辉。阿海带着叶国辉来到小镇上一家破旧的小餐馆吃饭。看得出叶国辉这四年受了不少苦,也没吃过一顿正经饭。阿海有些心酸。然而更令人揪心的事,在二人聊天的过程中,阿海越来越发现叶国辉不正常,似乎精神出现了问题,不仅前言不搭后语,价值观都产生了偏差。但是,在找女儿这件事上,叶国辉出奇的清醒和执着。当阿海说要帮助他一起找女儿的时候,叶国辉先是低头沉默,然后瞬间老泪纵横。这是怎样的一种父爱,没结婚的阿海还不能体会,但他的心却犹如刀割。
吃了二十几分钟的饭,阿海的烟盒很快地瘪了。小饭馆旁边正巧有一家杂货店,阿海出去买烟。“红塔山。”阿海跟门口的收银员说,收银员抬起头的一刹,时空仿若静止,她正是当年暗恋着关曦的那个收银姑娘,而这家小店,正是关曦以前常去的那家。命运像淘气的孩子,捉弄着每个人,不知是好是坏。临走那刻,阿海停住了脚步,因为他发现了收银姑娘脖颈上带着的吊坠似乎在哪里见过,他拿出关曦和关子伊的照片,走回去凑近收银姑娘,“见过这两个人么?”照片上的关曦脖颈上的吊坠像针一样刺入阿海的双眼。姑娘接过关曦和关子伊的照片,瞪大了双眼,脸上写满了“怎么是他,我认识他”的字样,但她突然想起关曦曾说的他是黑户这码事,立刻收住表情,赶紧说“不认识,没见过。”她以为阿海是傻子么?
阿海以警察的身份审问收银姑娘,单纯善良的姑娘抵不住威胁,全盘招供,招供后还不忘替关曦求情,左一个“辛苦不容易”,右一个“好父亲”。阿海没有戳穿关曦的真正身份,但心里却更加坚定了关曦和关子伊的绝对嫌疑。心里没有鬼,为什么要躲到这里来撒谎。阿海眼神锋利的仿佛马上要射出一支利箭。而当阿海再次回到餐厅,发现叶国辉已不见踪影。
9.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小城里没什么过多的娱乐场所,酒吧是年轻人常去的地方,每每周五的夜晚,关曦的出租车生意就异常的好。他清楚地记得那晚月亮很圆,他像往常一样把出租车停在酒吧门口等客,毫无征兆,一名一袭黑裙的女人拉开车门,目测30岁左右,一身酒气。“您好,去哪?”关曦通过后视镜有礼貌地询问女人。“随便。”女人似乎醉的厉害。关曦愣了一下,这个女人看上去不像是酒吧里陪酒的那种风情女子,从服饰的搭配上来看,也不像是这种小城里的本土居民。“不好意思,您不说地方我不能走。”关曦保持冷静。女人不像是那种无理取闹的人,“那就去人民广场吧。”女人斜靠在车窗上,微亮的路灯照在她俊秀的面庞上,显得格外有味道。关曦把目光从后视镜上移开,准确地说是从女人脸上移开。车子在寂静无人的深夜马路上缓缓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