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谈论命运,一般的人会在人生困顿的时候说起它,即便坚强勇敢的人也要想一想它。但它却并不是那么一样惩罚我们的东西,命运不在乎公平与不公平,也许存在幸运与不幸运,更多的却在于创造与不创造之分。
之于男人而言,女人是他们抬头所见,目力所及之处,是他们在茫茫荒野之上可寻觅到的最令人沉醉的生灵,纵然不是每一个女人都具有同等的吸引力,但被女人所征服无论如何都不能不说是他们无上的荣耀。沃伦伯爵即便终生不娶,也深以为然,只是他对此的理解有所不同罢了。令他深深着迷的不是女人那种特有的温存含蓄却透着丝丝诡秘的气息,不是她们的风华之貌旖旎之姿,也不是她们的才情教养之类,他所着迷的不是这些,又是这些的结合,他深深着迷于年轻女子的身躯,尤其是在静默的夜晚或者凉爽的时节,她们的皮肤变得柔软紧致而又白皙如面。但绝少有人能体会到他自女人身上所获得的隐秘的快乐,在无尽的寂静的夜里,他独自揭示出深藏她们躯体之中的最深邃的秘密,犹如进出在这世上最神秘而富饶的圣地,在那些时刻,他的鲜血在血管中流动的声音如此清晰。这种欢愉与满足显然是由最至高无上的力量赏赐而得的,却又犹如高脚杯中残留的美酒,偷偷瞄向它,轻轻晃着它,并且永远对它怀着稍纵即逝般的渴望。而他每一次接受这种赏赐,最后却总是诧异的发现,她们竟然有意志,她们竟敢自私地霸占着至高的恩惠,任意挥霍,使之苍老,而她们的意志竟全然与自己莅临圣境的感激之心相背离,女人是如此之魅惑以至于如此之罪恶沉重。
沃伦伯爵对女人的最初印象是他小时候的贴身女仆,当时她还未满二十岁,他一直用他生命里曾有过最亲切的声音称呼她蒂娜。他的父亲从来就是个极没有家庭观念的纨绔子弟,放浪形骸,虽有金银垫背却无名望在身,而他的母亲则出生一个家道中落的贵族之家,是一位极具高贵气息的美妇人,原本他的母亲很有可能会在他生命中扮演一个具有指领意义的角色,可惜却在生他的时候难产而亡了。不过,自从他意识到照镜子时,镜中人的形象就是他本人之后,他便毫无理由的坚信,自己精巧的手指,和五官分明的鹅蛋脸型,是出自母亲的遗传。母亲离世的变故也致使他的父亲更少的在家里露面,他不知道父亲对母亲是否存在过爱意,但显然这份感情并没有延续到他的身上。蒂娜从他降生之刻起就始终陪伴着他,她打理着他的一切,总是围着他转,但也因为蒂娜几乎是他当时的生活中唯一的亮色,所以他也在围着她转。他总是记得自己跑过永远是阴森森的过道,只是一心盼望自己能在下一个亮点之中找到她的身影。在他的记忆中,她经常是在扬起的尘埃里给他铺床,或是端着盘子从厨房里出来,然而有时冷不丁地想起的却是在一个下雨打雷的晚上,他站在蒂娜房间的门前,却再也不曾跨进去,他看到父亲在蒂娜的房间里,他们在一起,此时一记闪电划过天际,于是,蒂娜手臂上那一朵小小的花朵就永远的定格在了他的眼前,他的脑海里,他日后处事时的种种思想之中。
这样的经历即毁了他心中的某个部分,甚至,他可以听到内心的那个地方所发出的轰然崩塌之声,但同时又在他心中构筑起了另一个牢固的平台,使他日后的人生信念可以牢牢地建立在这之上。自那以后,他便再也没有什么细致的记忆了,那种一想起就可以把一个人的心都一丝丝地剖离开的事情,他只记得自己逐渐发现了事实的所在,生命竟是如此的漫长,而他却能够越来越轻而易举地获得他所渴望的一切,这使他不得不对自己的父亲充满一种怪异的感激与敬仰,累累财富是他从父亲那儿继承来的唯一,也是最至关紧要的东西,他没有了什么到达不到的目的,于是渴望也慢慢的消失了。所以他只好回过头来重新寻找使他专注的事,他热衷于虚无缥缈的幻境,钦慕于精心雕琢,憾人感官的图景,垂涎于生命最原始最朴实也是最激烈的情感的倾泻,只有这些浓烈的冲击才能使他痴迷。
但这些经常盘桓不去的记忆在今晚却只能化为几个了了的画面一掠而过,此刻正有着莫大的喜悦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扰的他走起路来都节奏不稳了。而他真正的喜悦其实来自于对更大的喜悦的向往,毫无疑问他将会亲手创造出最令他爱不释手的杰作,今晚他刚为其打上了他的“印记”,更妙不可言的是,今晚竟没有抽泣之声侵扰他的听神经,使他感到精神错乱,他是如此的沉浸在快意之中以至于他竟有些飘飘欲仙了。此时已经将近午夜了,他还在往书房的方向走,沃伦伯爵刚知道他急切等待的事情有了回音,来信已经躺在了书房的桌子上,管家告诉他昨天晚上信就已经放在那儿了,一定是因为昨天他的注意力都在其他事情上,使他忽视了桌上的信件。他刚才获得的满足逐渐成为一种隐形的力量,使他对任何事情都迫不及待。
伯爵无论表现得多么机警敏锐都不会令他感到惊讶,相反的,当德瓦尔先生知道他的主人并没有看到他放在桌上那封信时不禁感到十分诧异,加之伯爵并没有为自己的粗心大意同他产生同样诧异的感受,为此,他更是感到蹊跷,并且,他知道沃伦伯爵对这封回信很上心。今晚,伯爵又是到了深更半夜才叫他把女孩送回去,这种事总会令他忧心。如果不是因为伯爵向他询问之前寄出去的那封信的回应的话,通常,晚上把女孩带回去的事情伯爵并不会差他来做。长期以来,他都有一套自己的处事原则,因而,对沃伦伯爵暗地里做的那些事都尽量保持一种视而不见的态度,但是不是装糊涂是一码事,而是不是无动于衷又是另一码事,以他的城府资历,要把糊涂一直装下去并不是难事,但却实难始终无动于衷。伊妮德这时正跟在他的身后,他恰好不能看到她的表情,但他还是察觉到她的身子一直都在打着颤。而且,他一直都在迁就她的步子,这一段路上,她有好几次都几乎快要跟不上他了,所以,他们现在的速度都能赶上蜗牛爬了。
就在他们走的离伊妮德的房间已经不太远了,甚至已经看得到那条漆黑的走廊和走廊尽头一个看守着的仆人。突然,从他们的背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德瓦尔先生转过身,正看到一个仆人快速朝他们的方向几乎是跑了过来,来人刚能看清他的脸就急切地说:“德瓦尔先生,沃伦伯爵要您立马去他的房间,越快越好。”
“才这么一会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德瓦尔先生不禁纳闷,难道今晚的事还没有完吗?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伯爵似乎急着要出门。”仆人向他透露道。
“什么?现在?”德瓦尔先生大感惊讶。
那个仆人又想了想说:“应该是这样。伯爵现在就要见您,看他的样子好像一刻都不能耽搁了。”
德瓦尔先生并没有立马做出反应,他在原地沉吟了片刻,转过身看了看伊妮德,他这时才看到她的脸上布着细密的汗珠,表情痛苦而紧张,但她的眼中却有一种无怨无悔,破茧而出般执拗的光,这光芒固然隐忍,却坚而有力。一些事情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略略沉吟了片刻,他本可以叫这个仆人替代他把伊妮德送回房间的,但是他并没有那么做。他朝伊妮德房间的方向瞧着,简单地说了一句:“你回去吧。”随后,就和那仆人匆匆走开了。
黑夜真是撩人,她瞧着他们匆匆走远,渐渐地放松了下来,差点她就要以为一切都只是幻境,但米歇尔眼里蓝色的悲伤不是幻境,此刻她手臂上灼人的痛楚更不会是幻境,事情还未到了结的地步。她向四周张望了一下,除了在不可能看得到她的地方有个昏昏欲睡的执勤的仆人,没有任何的动静。她迫不及待地抬起脚,奔着黑夜更深处而去,那儿正有着自由之光在对她召唤。
伯爵对着信来回琢磨了几番,但这么做也无济于事,信来的太不凑巧了,他不由得心急火燎起来,紧迫之感直往上窜。他索性把信搁到一边,在房里踱起了步子,最后他又把信拿起来,在眼前又停留了片刻,接着把它直接揣进了兜里。他立马走出了书房,边奔着自己的卧室而去,边找人立即唤来了管家。寄信人告诉他自己会在今天晚上趁着月色把女孩带出来,希望伯爵在午夜之前到一个小旅馆来和他碰面,还说为了安全起见,他必须要在天亮之前赶回去,使他自己不至于招致怀疑,所以希望伯爵去的不能太晚。
这样的处理方式太不能令沃伦伯爵满意了,但事出紧急,他也只好匆忙启程了。不出一刻钟,一切便已经安排妥当,为什么偏偏是在今天晚上,伯爵气恼地想着,马车在夜色中缓缓从城堡前而过,正驶上了吊桥。
伊妮德手上攥着她初来城堡时,德瓦尔先生送给她的指南针,不管德瓦尔先生当时是出于什么目的送给她这个见面礼,她都十分喜爱这个礼物,她曾猜测管家是想借此告诫她切勿偏离了方向。不过,如今想来,这指南针除了能帮助她找准方向还能有什么别的用处。她在原地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了,在她目光所及的很远的地方,一辆马车正在小道上疾驰而去。她冷冷地观望着它,旁人很难从她此刻的神情中体会到她的内心正经历着时时刻刻翻天覆地的情绪变化。风刮得很紧,她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么晚的时候外出了,这夜晚的风就像是无拘无束,偷跑出来的孩童般放肆地,像是要在这摆脱管束的时候尽情行乐般无节制地刮着,她进到城堡已经快三年了,这是三年来的首次,她把城堡甩在了身后,不再感到古堡的幽灵正如影随形地纠缠着她。
夜已经很深了,她走上那条在另一个方向通往城堡的小路,迈开步子拼命地赶路。就在刚才,她生命中最悬而未决的时刻,她也是这么走路,手里握着指南针,喉咙又干又痛,腹部产生了一种奇异的痒,眼珠紧张地在眼眶里打着转,包围着她的黑暗却始终密不透风,她的眼里都快流出绝望的泪来,她就像是一直都踩着同一块软软的草上,以为自己铁定是走错了。这世上本没什么事是她非得完成的,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她仍旧可以退缩,她脑海中确实有这样的声音在怂恿着她那么干。但这时候也是站稳立场和控制局面的关键,譬如怒火,害怕,与胆怯,这些随时都能站出来结束了一切,也许,过后你并不会为这退缩而后悔,甚至会庆幸当时那么干了,因为你已经承认了你战胜不了那些,比如怒火,害怕,与胆怯之类。吊桥不会自己跑出来,我怎么可能走对方向,她没了命的责备自己。但吊桥就是这么赫然的出现在她面前,她吃惊地看着它招摇般的徐徐放下,像是在幽暗中轻轻地笑,这时,身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车轮转动的声音。就像是被堵塞住的五官一下子完全地通畅了,她突然感到神志清醒,手脚变得更加敏捷,五官也比原来还要灵敏。
她不知在夜里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走得离城堡有多远了,因为周围那么黑,她的眼睛完全找不到任何可以作为指引方向的目标,她能看清的只是脚下的小路,还有路两旁的矮小灌木。她尤记得,她来城堡时走的也是这条路,虽然她不知道路通向哪儿,但能把她带到远离城堡的地方便足够了,至于其他的事,可以等到天亮了再考虑。她感到累极了,也有一些凉飕飕的,她逃走时几乎没带什么东西,在见伯爵之前,她只带上了这个指南针和她以前积攒下的一些钱财,她既不可能也没什么值得携带的东西,失去的都已经失去了。但她又兴奋的要命,眼睛睁得大大的,连眨都不想眨一下,时至此时她还无法相信那封信真的蒙骗了伯爵的双眼,她一下觉得现在还处在危险的时刻,一下又觉得自己已经安全了。
一直有些小雨滴飘过来,她的眼睛首先觉察到了远处似乎有些人为建筑物的轮廓,她屏住呼吸再定睛查看,却又什么都看不到了,她便以为这或许只是自己有些晕眩而看花了眼,于是她又走了一阵,无意中再一抬头,竟发现自己都已经快走到了几所房子的跟前了。这数一数二的时刻或许因为它的前因后果而注定不可能成为一段弥足珍贵的记忆,它更像是一片在退潮时不慎贴上海面的落叶,仅作为目光唯一的着落点,随着浊浪沉浮,沧海退却。在这样的时刻,生命终究得以明证,它并未白白地度过。她赶紧朝着那儿去了,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就在没多少时间之前,就在前一秒,这种黑暗还令她感到舒坦,黑夜使很多事情很多行为在她心中产生的情绪柔和了下来,那些事情都淡化了,在黑夜中回想起来不再那么地匪夷所思。但现在,黑夜却阻挡了她,她走过好几户人家,却没有看到一道门下的亮光,就好像她并未逃脱,而是被这黑暗阻隔在了她所想要去的世界之外。在这夜深人静,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反倒觉得浑身拘束,无所适从,便只好随处走走。她估摸不出这儿有多少人家,都住着些什么人,她走过几户人家的门前,眼睛看的不是脚下走的路,心中想的又与眼中看的毫不相关,因而,她完全没有留意到,腿上就被不知什么实实地撞着了,她身子向前一冲,摔在了一块像是木板上,她摸索着发现木板四周竟还有些遮盖,里面还堆放了些木头,她索性就在里面坐了下来,她一抬起双脚腿就酸胀的再也不愿着地了,她本来只想休息一会,竟没想到自己背一着靠,立马就沉沉的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