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当夜没有睡着,躺在厢房的床上辗转反侧,迎着窗外隐约的光看着他的手,他的手应该是粗糙的,握剑时是稳定的。他握了那么多年剑,杀了那么多年人,可不就是为了养出这样一双手。只是如今看着自己的手,李淳发现它在颤抖。
一个杀手握剑的手在发抖,李淳有些害怕。五年,不,六年前他蜷缩在马厩时,几十步以外的那个中年人呼吸几乎清晰可闻。那个人的身上散发着和自己现在身上一样的气味,那是莫名的恐惧。
真气流动起来,随着李淳心中恐惧的加深,它流动的越来越快。凡是它流经的地方,彻骨的寒冷散发开,李淳竭尽所能的蜷缩起来对抗着体内的寒冷,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有种恐惧一直蔓延,爬遍他身体的每一寸。
寒冷爬满了他的身体,他决定起来走一走。
现在已经是半夜,路经谢一房间时,谢一轻柔的呼吸声让他有些安心,只是还是寒冷。
他轻车熟路的爬上房顶,动作像极了蟊贼,他刚探出头,迎面就看见同样在这的魏庆雪。魏庆雪看见他时丝毫不惊讶,很平静的示意他到身边坐下。
李淳依言坐下,不远不近的隔着两掌的宽度,体内真气还在暴动,只是他已经平静下来,仿佛从当初那个握剑时还有些发抖的孩童重新长大,变成了那个几乎天下无双的杀手。
“楚国很大,楚国人的心胸也很大。”魏庆雪没头没脑的说着话,她抬头时露出的脖子莹白,像是质地姣好的白瓷:“我的父亲,是当今圣上御批的言官之首,我虽然说过他没什么朋友,但是门生还是有一些的。”
李淳就听着她说,体内的真气流淌过各大窍穴时有如针扎,但是他的脸色却很平静,默不作声。
魏庆雪继续说道:“现在天下三分,只是北荒向来不涉中原的事,而秦国,大概只要三年吧,秦国也快没了。”
李淳两脚分开,低着头,看着脚下的瓦,不说话。
他不说话,魏庆雪就继续说,她取下背上长剑,她说过替他背三个月的剑,就很死心眼的一直背着,可到底,她只背了这一天而已,李淳相信她有背下去的毅力,也相信她放下剑的决然。
她把长剑横放在膝盖上,手指拂过剑鞘时轻柔而缓慢。
“如果还有顾虑,还可以再商量,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不是吗?”
李淳知道自己该说话了,体内的真气也在此时安静下来,似乎在等待他的抉择,他想了想,终究没有开口,只是伸出手,五指微曲。
魏庆雪看了他一眼,嘴唇蠕动了一下,却没说话,颓然的垂下了头。
魏庆雪三步并做两步,飞身下楼,洁白的月光下照不出她的面孔,她回过头,看着李淳捡起身边的寒江雪,然后再未回头。
李淳掸去鞘上不存在的灰尘,耳边隐约的又听到马嘶,他闭上眼,叹了口气。
这天下是你的,而这江湖却是属于我啊。
他就这样坐在屋顶坐了一宿,顶着体内真气和室外寒意,他总算觉得好受了一点。
他想起曾经和大首领也这么坐在房顶夜谈过,那时候秋月这个不大的杀手组织真的是快要走到尽头了,大首领渐渐老去,新的杀手还在培养,几个头目明面上唇枪舌剑,暗地里已经开始有了下死手的趋势,就在这种情况下,楚秦两国突然不约而同的开始打击江湖上的各种势力。
真的是内忧外患,为了能在楚国开始清洗整个江湖时保留下一份香火,大首领托关系才接到那样一份单子。单看离王府,确实是一场大胜,只是安河作为道德观的嫡传,想要杀他谈何容易,整个秋月在做了这笔单子以后,偌大的议事堂空了大半,有些死在天宁城外的芦苇荡里,有些就死在那座府邸外,大首领在道德观外等了一夜,用尽全力挨了观主的一掌,为了活命只能把迈出的半只脚收回。
这就是代价,大人物稳坐高堂,定下规矩,为了活命的蝼蚁就得先豁出命去。
但是坐在屋顶上聊天时,大首领很开心,极少饮酒的他在李淳和两位堂主回来后,破天荒的喝了整整一坛酒,夜风里弥漫着他的酒气,他侧脸的肌肉线条已经开始松弛,只是隐约还能看出年轻时代的清隽。
他指着大堂里还在狂欢的会众,醉醺醺道:“阿淳,老师今天开心啊,我终于替兄弟们找到条活路啊!”
这个曾经在乡下教书的夫子,即使是因为匪灾流离失所,每天也必须保持自己衣冠端正,浑身清洁。几年后拖着一身血迹半爬到他的面前,嘴角呕出的鲜血一口接一口,脏了他的儒衫,污了他的玉佩,他就像那天一样望着天,那时他在黑夜看见希望,而这个白天只让他绝望。
“你说楚人心胸广大,可是我记仇;你的父亲有门生故吏,可他只想带着我们活下去。”李淳的眼睛有些发涩,喃喃道:“我知道迁怒是有一点小气吧啦的感觉,只是我放不下啊。我在这广陵活了七年,可我回来时,他们被挂在城墙上风吹雨打,我在这片土地活了十八年,只是偌大的土地,处处游荡着他们的魂。”
我也想过和你离开,你背着剑,我背着你,从春到秋从冬到夏,我们可以一起走的。可是,只是想想。
有一颗没有流下的泪珠划过李淳冷漠的脸颊,就这样消失。
谢一无声的推开窗户,她从没睡着,窗外的月光皎洁,眉眼娇媚到了极致的女人在月光下突然圣洁起来。
文可清说过西韩虽大,三千里平原摊开了找,也找不到能比得上宫里的那位歌姬的美人。
韩史记载,王少时谪居宫外,喜丝竹,通乐理。隔幕闻琴数百曲,可历数乐师何处有错,何处分神,何处汗水侵染丝弦,何处手寒而致晦涩。上天有感,于白月之夜,降天人以授之,王于宫中起摘星之台以奉之。
她见过太多寻常人一辈子没见过的风景,很早的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说是为自己为活着才算真正的活着的话,那么这个世上的太多人都不算活着。
有个爱听琴弹琴的少年,那双修长双手被迫着拿住印玺,被迫着背负上那三千里的茫茫平原。
有个爱讲道理的老太婆,握剑前盯着自己桌上的那支紫毫,看了一宿又一宿。
有个放牛的道士,坐在高山上无声的泪流满面,山下万军厮杀,有人冲阵,再未出阵。
今日又见一位。
谢一轻叹一句:“我的傻弟弟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