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坎走到洱海之滨,便远远瞧见有一高大男子静立湖边,走近看去,果然是沐讲禅师。两人简单寒暄了几句,沐讲禅师便取来一根竹竿,让杨坎将昨夜所练剑法再使一遍,自己站在一旁仔细观看。
杨坎依着脑中回忆,再行练了几十招后,便被禅师叫停问道:“小施主,你且使得慢一点,将前面几招再练一遍。”
杨坎闻言,便收了架势,放慢手脚从头开始,而禅师也在一旁手握竹竿,跟着比划起来。待到杨坎把这几招重新演过,便听禅师说道:“小施主,你这练的是一招吧?”
“一招?”杨坎不知武功招法当从何区分,只知自己方才比划了半天,怎会只练了一招?便问禅师道:“我刚才动作虽慢了些,却也练了少说小半个时辰,若是只使了一招,那这一招岂不是太冗长了点?”
禅师笑道:“来,你先坐着歇一会儿,让老僧学给你看。”
说罢,沐讲禅师提起竹竿,挺步平刺而出,然后右臂轻摆,探腰跨步,翻腕斜挑,接着提步回身,缠头横削,一式三剑,简单利落,一呵而就。
练罢,禅师收竿问杨坎道:“你刚才所练招数,可是这一着?”
杨坎答曰:“正是。”
禅师闻言,点头淡笑,接着挥杆起势,又使了三剑,而后再问杨坎道:“那你刚才所练,可是这一着?”
杨坎挠头想了片晌,略显迟疑道:“像,也不像,你这出剑路数虽是相似,但其高低快慢均有不同,应该不是同一招吧。”
却听禅师笑道:“非也,非也。习武如观菩提,若只见叶而不见树,则失其根本。我方才所使剑招,乃是将你那一套剑法,掐去繁枝末节,尽除花巧提炼而成,乃是菩提枝干,剑法根本。而你所见之招法,则如青枝绿叶,虽是葱茏蓊郁,却于习武无益。故你若拘泥于成规定式,便如寻枝摘叶,终不得其法。”
杨坎闻言,恍然大悟道:“多谢禅师教诲,学生一叶障目,不见菩提,实在惭愧。”
“哎,武道精深,你我共同研习,又何必自称学生呢?这不是折煞老僧了。”
“禅师言重了。”杨坎继续说道:“不过若按前辈所论,天下武学当习其根本,但此路剑法若要削去枝叶,岂不没剩多少了?”
禅师闻言笑道:“哈哈哈哈,想必小施主从未务过农桑吧。”
“前辈此话怎讲?”
只听沐讲禅师娓娓说道:“天下草木,无论参天古柏,抑或野草蓬蒿,均有根茎固其根本,而由枝叶供其养分,是以枝叶相持,方能共生。故草木如此,武功亦如是。况且你这路剑法奇巧百变,非研习其精要,不可融会贯通,而不通晓其变化,则无制敌之法。”
杨坎叹曰:“我本道各家武学均是一招一式拼凑而成,比武之时便像豁拳拼招一般,各执套路。今日有幸得禅师教诲,如饮醍醐,晚辈铭感五内。”
禅师笑道:“你可不必谢我,老僧可没多少东西教你。只消你将心中剑法使出,老僧助你解其精要,又能从中借鉴奇招,此不谓教学相长乎?哈哈哈哈。”
接着,禅师便让杨坎反复习练其精简三剑,再为其一一详解每般变化其中道理。此中招式虽是基于杨坎幻境所见,本身虚无缥缈之物,但经沐讲禅师将其数十年百战经验糅合其中,略加改动,看着竟较那些名门大派代传之式,也未逊几分。
杨坎将此百般变招各自习练了几遍,感觉每剑所出均无太多变化,心中不解,便问禅师道:“恕晚辈愚钝,我看这剑招百端变化,却均无大异,若是如此全都细学一遍,不知实战之时,可否都用得上?”
禅师闻言,抬起手中竹竿,用力敲在杨坎头上,道:“阿弥陀佛,习武之人当戒骄戒躁。当今高手,皆是身怀百技而不压身,你这才学了一招,便耐不住了么?”
杨坎忙谢曰:“晚辈知错。”
“也罢,你既无对敌阅历,看不出此中奥妙,倒也怪不得你。”禅师叹道:“那且让老僧再给你演练一遍吧。”
说罢,禅师抬起竹竿说道:“依老僧愚见,这乃是一招迎击之势,先借直剑平出搭接兵器,再探腰进步,以剑身沿贴对手兵器上挑,逼其退守,而后借其守势侧转奇袭,是为以攻为守。”
说着,禅师化竿为剑,直刺而出,口中继续道来:“你看这起势一剑,若来敌以刀剑挥砍之势来袭,则当平出相抵。但若对手使的乃是枪棒之物,则当以剑尖微垂,如此挑腕而挥,方能挡其刺击。又若他手中乃是匕刃短兵,则要欺其势短,迅凌直突……”
杨坎在旁听着,脑中不断浮现当日小人斗剑之景,加以禅师讲解,豁然开朗,心中不由赞叹禅师境界高深,竟能在自己无中生有所出招式之中,掘出如此精妙法门。
洱海之滨,明月当空,水天玉轮,交映生辉,故杨坎习剑之时,虽已入夜,倒还看的清楚。二人如此练了一夜,直至临近子时,方才回馆安歇。自黄昏会面算起,虽是有了两三个时辰,却也仅够整理一招出来,于是杨坎便与禅师约定明日黄昏再来此地。
翌日,杨坎依旧同众师兄一道早起练拳,但其心思却全然不在指法之上,总不自觉想那些什么东西比划几下剑招,也因此吃了教头几回责骂。而沐讲禅师亦如往日,偶尔来到后院指点众人几招拳术,但他与杨坎却似心照不宣,对每晚练剑一事避而不谈。
黄昏之时,二人依约再聚洱海湖畔,继续研讨剑法,如是便又过了八日,一共理得九招出来,已是自成一路剑法。
此剑法共分三诀,而一诀则有三招,一招分三剑,一剑三式,一式三形,一形三变,一变三起,一起三合,如是共有足足两千一百八十七般变化,奇诡莫测,有攻无守。好在沐讲禅师慧眼独到,先将每招精要之处解与杨坎,再教他依着精简之式研习变化,否则就算杨坎将那俩小人武功尽数背下,也不过是习得一些零散招法,不成气候。
眼看已到了第九天,两人终于将杨坎脑中剑法梳理成式,又经沐讲禅师打磨润色,已与九日之前判若云泥。
待到最后一式定招完毕,杨坎难掩心中兴奋,在此握起竹竿,将此剑法从头至尾顺了一遍,而后笑问禅师道:“嘿嘿,晚辈剑法可是大有长进?”
沐讲禅师笑道:“若单论剑法,以老僧平生所见,当属一流,但在你手上,还未成火候。”
“此话怎讲?”
禅师掸袖坐地答曰:“本朝开立之初,老僧尝与武林各派高手切磋武艺,若将你剑法放入其中,当不逊于武当、青城等派,而先帝禁武以来,中原各派式微,想必你这路剑法也能闯出些许名堂。但你现在使剑之时,斧凿痕迹太重,而此路剑法变化繁多,你若只拘泥于成招定式,也难有长进。”
杨坎不解道:“依前辈所言,若武功不能拘与招式,那要招式又作何用。”
“小施主未到这般境界,自然不会懂了。老僧虽不擅剑法,却也懂得天下武功,均讲求行云流水,万法自然。若你他日能心中无招,任意而为,才能将此剑法使得淋漓尽致。”
“心中无招……”杨坎若有所思,自言自语。
沐讲禅师看他沉思,因笑道:“小施主不必太过深究,待你以后功夫有了精进,便自然明白了。现在此路剑法已成,你还是先给它取个名字吧。”
“嗯,且让我想一想。”杨坎斜坐地上,托腮回想当日情节,忽然两眼一亮,说道:“在下记得当日那俩小人儿比武之前,曾以琴敌斗乐,其弹奏古曲乃是《阳关三叠》与《梅花三弄》,那此套剑法且叫‘梅花三叠剑’,前辈你看可好?”
“‘梅花三叠剑’?嗯……一生三,三生九,层层叠叠,生生不息,好,好名字,哈哈哈哈。”
“那敢问前辈,若我他日将这路剑法烂熟于心,便也是武林高手了吧?”
却听禅师笑道:“哈哈哈哈,就算小施主将这剑法练到炉火纯青,若要称为‘高手’,还差得远呢。”
杨坎欠身追问:“那晚辈差在何处?”
“坊间有这么句话,道是‘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此话虽糙了些,却是至理。现在你虽可习得上乘剑法,但若没有内功加持,也是使不出多少威力。”
“晚辈愚钝,不知这内功所谓何物?”
禅师起身笑道:“你来与我比试一场,便知道了。”
“好!”
杨坎刚创了一路剑法,心中满是欢喜,正急着找人试试招法,今夜能与沐讲禅师切磋,更是求之不得。
只见二人行礼过后,杨坎率先挺竿直戳,而禅师不紧不慢,竖竿格挡。杨坎见禅师故意卖个破绽,当即回想起剑法之中拆解之式,便将手腕激抖一下,弹竿打在禅师竿上,接着陡然变向,压腕平刺,将竿尖朝禅师右肩斜溜过去。
沐讲禅师见杨坎此招使得有模有样,欣然一笑,随即沉息压手,运气外推。而杨坎也未见禅师有多大动作,却只觉手上好似被粘在禅师竹竿之上一般,被他牵着晃了几晃,又听禅师一声轻喝:“走!”便觉竹竿之上忽然涌来一股劲力,将自己直接推飞出去,跌坐在地。
禅师收了竹竿,稳步走来将杨坎扶起,笑道:“小施主现在可明白了?”
杨坎此时满面错愕,竟好一会儿说不出话。待到杨坎缓过劲来,便“扑通”一声跪在沐讲禅师脚边,说道:“多谢禅师教诲,在下如梦初醒,还恳请前辈能不吝指点,教晚辈些许内功法门。”
禅师赶忙将杨坎扶起道:“小施主切莫如此,但这并非老僧有意藏拙,只是你现在功底尚薄,而老僧所修内功又是刚猛强横,若教你强行学了,只怕你这身子经受不住,恐有性命之危啊。”
杨坎闻言,自不会拿小命作赌,心中倍感惋惜。禅师见他面色黯然,便安慰他道:“小施主不必愁闷,你若将这‘梅花三叠剑’使得纯熟,对上一般习武之人也不落下风,至于内功一事终可学到,不必强求,万事随缘即可。”
杨坎谢过禅师,又听禅师继续说道:“现在你这剑法已成,老僧亦可择日离去了。以后你武功大成之日,若老僧尚在人世,还望你能再来找我切磋一回。”
“禅师你这是要走了?不在大理多留几日么?”
“老僧云游四方,拜学医术,如今叨扰任家数日,自觉惭愧,若非助你研修剑法,本当几日之前便已离去的。”
杨坎已得禅师指点数日,今夜闻其要走,忽觉鼻头酸涩,问道:“那,前辈一别,可何日再见?”
禅师笑道:“若是有缘,自能相见。若你日后来我灵隐寺中拜访,老僧定当沏壶好茶相待,哈哈哈哈。”
“那前辈可要好生待我学成来访啊,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