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势的慕笙箫的席位在最不受人注意的末端。
“这何静初怕不是个二百五吧。”
“他是丞相最宠爱的公子。皇帝的江山都是靠丞相扶持得来的。”
言下之意不管何静初如何无法无天,皇帝为了丞相都只有忍,而不能降罪分毫。
“原来这么得宠,难怪他爹会为他挨打。”
见慕笙箫疑惑地看着自己,江渊幸灾乐祸道:“王爷忘了,之前摄政王下令要打何静初一百军棍给王爷出气。丞相舍不得自己宝贝儿子的屁股,又不敢忤逆摄政王的命令,然后就自己替打了。不然,一百军棍,何静初不被打得屁股开花才怪,怎会有机会在寿宴上作妖。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何静初的屁股不开花,他爹可就惨喽。老爹在床上要死不活,他却怕他爹命大,忙着在皇宫疯狂作妖。白眼狼都不带这样的。”
“难怪这等重要的场合没见丞相的影子。”
慕笙箫自言自语,眼角的余光却是瞥向江渊。按理说,丞相挨打这等辛秘之事必定不会外传。江渊又到底如何得知?不管江渊身份如何,寿宴之后他就要离开帝京,江渊也再和他无任何关系。他本不用再加以猜测推敲自寻烦恼,可脑子还是止不住去想。
慕行云装模作样给南宫澈道了歉。南宫澈大方地表示不会和醉酒之人计较。本来双方互给台阶下。这事儿也就算圆了过去。
偏偏慕行云要不怕死地表现自己,挽回西秦和南楚的颜面,朝慕遮天道:“朕以为南楚长公主才色双绝,与皇叔……”
“住口!”
薄凉淡漠的两个字,让热闹的寿宴立刻蒙上了一层死气。宾客们一个个因为畏惧哭丧着脸,倒不像是参加寿宴,反而像是出殡。
“瞧朕不知不觉竟喝了这么多的酒,却是醉了。”
慕行云右手抚上额头作不适状,心底怨毒的厉害,手心却不争气的全是冷汗。世上最丢人的事就是自己强行给自己台阶下。然而他却不得不这么做。
住口!慕遮天当着天下人面居然直接叫他住口!他可是堂堂西秦帝尊!慕遮天竟然一丝颜面都不给他留。
便是拒绝,委婉地多说几个字便是,竟如此吝啬口舌。语气更是如同对待低贱的奴婢!这西秦到底谁才是君,谁才是臣!
南宫澈嘴角浮起冷笑。他本就痛恨所有的西秦人,当年在西秦为质时更没少受到慕行云的折辱,如今看着仇人颜面扫地,怎生不快。
“哎呦!”
席间,江渊一声轻呼,捂住了一侧脸颊。
慕笙箫看着江渊,“何事?”
江渊嘿嘿一笑:“刚才有一只蚊子飞过,我一巴掌下去,把脸给扇肿了。真他娘的疼!”
慕行云刚被皇叔伤了脸面,江渊就捂着自己的脸颊喊疼。慕笙箫如何不知江渊是在借着打蚊子的事讽刺慕行云。这般行径世上怕也只有江渊才做的出来。偏他不觉哗众取宠,倒有一丝愉悦笑意。
“摄政王……”南宫明珠梨花带雨地望着慕遮天,青涩羞赧,姿态可怜。
西秦摄政王公然打断西秦皇帝的话是不喜欢她吗?
他怎么可以不喜欢她!她是南楚长公主,南楚第一美人。他凭什么不喜欢她!不!不可能!
“是啊,不管什么南楚公主,东楚公主。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女人能配得上摄政王……”
沉静已久的何静初打了个无聊的哈欠,扬眉一笑,颇为讽刺:“除了那个女人……”
宾客中间又是一片哗然。西秦太后大寿,四国皇权贵胄云集,可没人可以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被西秦人信奉为神的摄政王慕遮天。那样的女子到底该是何等惊才绝艳。
感受到所有的视线都聚集到自己身上,何静初也不是众望,轻蔑瞥向南宫澈,一字一句道:“雪……倾……城!”
一石激起千层浪。南宫澈再顾不得虚伪,脸色瞬间变得阴郁。
其余的宾客也是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天下人没有不知道雪倾城的。那是一个狠绝和智慧都达到巅峰的女人,凭一己之力几乎横扫半个天下。身为女人却达到了无数男人都只能仰望的高度。若非西秦摄政王慕遮天的出现,当今天下怕又是另外一番局面。
都说西秦南楚已经因为联姻化干戈为玉帛。可明眼人都清楚,这和睦相处的背后,其实风云诡谲。
说是忘记仇恨,其实西秦也好,南楚也好,根本就没有人忘记,只是时候未到。
雪倾城这个敏感的名字便是水火不容的两国用来维持脆弱和平的唯一默契,没有人能轻易提起。因为一旦旧事重提,势必战火纷飞。
可如今……
“朕的文武圣德思皇后。”
陈年的伤口从未结痂就再度被撕裂,南宫澈的声音很冷,从骨子里透出的冷。
在她的忌日,她的名字到底被人提及,而且还是最卑贱的西秦人。那是屈辱和玷污,更是挑衅!南楚和西秦之间的战争虽是追溯到三年前,可他腰间利剑的血腥却是浓烈不减。西秦已经再度渴战了吗?!
“听说那个女人,冷艳无双,只可惜她跟错了人,也信错了人。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牛粪就牛粪吧,谁知道这牛粪还有毒。想她雪倾城纵横四国到头来却被一坨牛粪给毒死,眼可真够瞎的。红颜薄命也不过如此吧!哈哈哈……”
南宫澈的指节捏的发白,浓烈的杀气暴露无疑。
江渊眼底一丝冷色。这个何静初,骂南宫澈是牛粪也就罢了,竟然把她一并给骂了进去,编排她被牛粪给毒死,虽然她识人不清活该被讽刺,南宫澈恶心也是事实,但谁又愿意听到别人骂自己吃屎。
“哈哈哈……”
何静初大笑的同时,席间又是一串上气不接下气的爆笑。两串笑声合在一起竟是此起彼伏,颇有令人哭笑不得的韵律。
宾客们纷纷作壁上观。
南宫澈极为恼怒,朝席间看去,心口莫名一瞬停滞。
慕笙箫大力地扯动着江渊的衣袖,然而这并不能将笑的正浓的江渊弄醒。
直到南宫澈阴冷的目光如利剑刺来,江渊才不甘不愿地止住了笑声,从席位上站起朝南宫澈忍俊不禁地拱了拱手:“对不起,我不该笑的。但是实在忍不住啊!太好笑了!”
慕笙箫真是越来越看不清江渊。明哲保身都不知道吗?到底为何要做出这般自寻死路的事情来?
“你叫什么?”
“江渊。”
“你觉得很好笑?”
“嗯。”
“哪个地方好笑?”
江渊憨厚道:“有毒的牛粪。”
南宫澈森冷地可怕:“没有一丝谎话,你还真是老实啊!”
江渊似乎很光荣道:“那是,我可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实人,素来实事求是。”
宴会再度噤声,所有人都在等着江渊血溅当场。毕竟南宫澈贵为一国帝王,降罪不了素来纨绔的丞相公子,还收拾不了一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人么?
千钧一发之际。
慕笙箫站起,不卑不亢道:“太后,臣请献寿礼。”
太后虽非他的生母,但到底是先帝的皇后,当今的太后,按礼法,他应当唤太后为母后,自称也应为儿臣。然而他的母亲只有一个就是生养他的娘亲,至于太后,不过深宫中一个屡次陷害他们母子的狠毒妇人,如何配的上他一声母后。
既然已是彼此心知肚明地互相憎恶,又何必虚伪做戏。
他人心情未必好,自己却是对自己生厌,自寻烦恼。
随着慕笙箫的起身,寿宴的气氛立刻变得波诡云谲。
虽已时隔三年,但先帝遗留下来的忠心老臣们还是一眼就将慕笙箫认出。有的已经不知不觉老泪纵横。
只因那风骨凛然的少年郎容貌竟是和先帝年少时一模一样。先帝的子嗣不多,其中长的和他最像不是嫡出的皇帝,而是明妃生的秦王。
秦王,那是先帝最钟爱的皇子,年岁虽幼,德行智慧却是在众皇子中无人能望其项背。
只是后来太子即位,秦王也就淡出了朝臣们的视线,如今一看却是长得越发像再世的先帝。
太后虽是笑着,眼神却是阴冷刻薄。没想到过了三年,这个该死的孽种竟然借着给她祝寿的名头堂而皇之地回到了皇宫,出现在了他们母子和朝臣的视线,污浊她的双眼,好啊,好啊!
慕行云心底的怨恨不比太后少。太后以为是他解了慕笙箫的软禁,又如何知晓,是慕遮天逼迫所致。
他堂堂一国之尊,竟被慕遮天的暗卫以对秦王照看不周为由逼着在寝宫披发赤足地屈辱跪了一夜!
难怪秘传慕遮天才是慕笙箫的生父。那哪是秘传分明就是事实!
慕笙箫这个叔嫂通奸的贱人之子竟还招摇过市地出现在天下人面前,当真不知道羞耻二字为何物!
偏偏那些老不死的朝臣竟也盯着慕笙箫眼都不眨,到底置他这个君主于何地?!
愤怒和嫉恨疯狂地涌上慕行云心头,偏他还不能发作,除了克制也唯有克制。他不惧慕笙箫,可他忌惮慕遮天,以至于不得不卑微。
慕笙箫沉静地望着太后,朗声比之前更甚,尽落入在场众人之耳:
“臣请献寿礼。”
“既然秦王有心,那便拿出来看看吧。”
太后仪态优雅的微笑着,却是暗暗掐断了蔻丹鲜红的指甲。事已至此,她若不准,天下人定会在背后议论她这个做太后的对先帝的皇子为难刻薄,是个恶毒的嫡母,于她百害而无一利。
再有兄长家的那个冤孽现在也需要有人出来给他挡住南宫澈的怒火。慕笙箫这个孽种既然要自己跳出来找死,便随了他去,免得埋怨她不近人情。
果然南宫澈阴寒锋利的目光立即转向慕笙箫。
慕笙箫将桐木琴轻放膝盖,对南宫澈的不善,视若无睹,一如既往地冷淡。
旁人都是祸水东引,他却将祸水引到自己身上来。算不得聪明之举。可他到底看不得江渊去死。
利用也好,阴谋也好,今夜以后,他和江渊江湖陌路、再无干系,也用不着顾忌许多,顺着自己的心意便好。
飘渺古老的琴音仿从亿万年前,直击人心。
与此同时各类灵鸟,从东方源源不断地展翅飞来,盘旋在皇宫上空,声势浩大地争相鸣叫,仿若在朝拜着什么。
“这……这是?!”
宾客们皆被这千古异像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就连慕行云和太后也震惊不已,南宫澈亦是怔然。
忽然有人狂热高喝:“《朝凤曲》!能引来如此百鸟来朝的,一定是古籍中记载的《朝凤曲》!”
“《朝凤》?!那可是传说中的曲子,没想到世间竟真的存在!”
“天可怜见!我居然能在有生之年听到传说中的《朝凤》!”
相比于宾客们的失控激动。
慕遮天却是依旧凉薄。《朝凤》与否,一首乐曲罢了,无甚稀奇。
江渊不由地暗叹。她虽不精通乐理,却也知道《朝凤》,本以为是一首被后人捏造出来的神曲,没想到慕笙箫竟是真的奏了出来。只是此番这般泼天风头,怕又是要惹人嫉恨了。
纵然引来如此旷世奇观,慕笙箫仍旧平淡如水,抚琴的指尖未停,外界狂热的喧嚣和他没有丝毫关系,他只剩他自己。
他自幼喜好音律,《朝凤曲》是他在古籍无意看到。所有人都觉得《朝凤》是为后人捏造,他却私下刻苦钻研起来,为的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在父皇面前弹出一曲朝凤。
只是朝凤无迹可寻,哪那般好奏。待朝凤曲成,这沉淀了他太多记忆的皇宫已是旁人的皇宫,尘土皆逝。
曲音若有灵,当贯通阴阳,让他做好这最终的拜别……
良久,琴绝,百鸟久久散去。
太后恢复了之前的雍容:“秦王奏的是什么曲子,竟这般好听。”
夜风吹散慕笙箫眼底的水光和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那双眼眸清冷如月光。
“太后过奖了,不过是首普通的曲子。”
“是吗?”太后沉吟着,慈爱笑道:“到底是秦王一首普通的曲子也比那些声名鹊起的琴师好了不知繁多。此曲,哀家甚是满意。赏!”
慕笙箫知道,太后一席话表面是在夸他,其实将他和供人取乐的宫廷琴师归为一类。士农工商,琴师的琴技再好,不过三教九流。一个盛气凌人的赏字更是轻贱。
可他却平淡道了句:“谢太后。”
左右不过一张可憎的嘴脸,何必多费心思,自讨厌恶。
先帝的老臣们却是热泪盈眶。《朝凤》不《朝凤》的并不重要,重要的那些灵鸟围绕的人是秦王,若然当真百鸟朝凤,秦王便是那被朝拜的凤凰。先帝当真显灵了吗?
一道极不和谐声音突兀响起:“原来是曾贵为西秦储君的秦王殿下。音律造诣果然不同凡响,明珠佩服之至。”
南宫明珠笑得极为扭捏,恶毒之意溢于言表。
她当是谁,不过一个失势的亲王竟也敢抢她南楚长公主的风头,当真找死。
气氛也确实由南宫明珠所料变得凝重起来,很显然这个南楚公主当真哪壶不开提哪壶。
突然一个长相俊美的男子风姿潇洒地出现在南宫明珠面前,自恋的南宫明珠顺理成章地将其当做了自己的示爱者,她高傲地飘飘然还未等来蜜语甜言,便是行云流水的一脚,竟是不偏不倚地狠踹在了那傲然酥胸上。刹那南宫明珠在空中划过一道不甚雅观的弧度,直接被踢到了南宫澈的怀里,呕血晕厥。
男子则是施展轻功回到了慕遮天身边,若无其事的冷着一张脸,好像之前呈献给众人的都是一场幻觉。
看着怀里死生不知的胞妹,南宫澈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西秦摄政王你未免欺人太甚!”
“西秦国事无人可以妄议。”
“公主年幼口无遮拦……”
“是以不曾计较。”
慕遮天寒凉地打断南宫澈的话,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抬眼看过南宫澈一眼。
“好一个不曾计较!”
纵容属下将他南楚的公主踹成重伤,竟是高高在上地道了句不曾计较,仿若施舍。他该说慕遮天是太过轻狂还是厚颜无耻,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将南宫明珠交给心腹带下去医治,南宫澈阴鸷森然地盯着慕遮天,“那朕倒想要知道西秦摄政王若是计较起来又当如何?”
“死”云淡风轻的一个字却饱含了太过浓厚的压抑。
这一刻南宫澈再不敢质疑慕遮天的杀意,心底沉重又怨恨。此时此刻他倒是有些体会慕行云的心情了。身为帝王掌管无数生杀,却在慕遮天的眼里渺小的就像一只可怜的蝼蚁,一粒随时都会消散在风中的尘埃。
慕遮天狂妄地将他自己置身于云端之神的地位,蔑视苍生,肆意杀伐,偏偏无人可以反驳,只因在这个极端残酷的世界,力量代表一切,只是那浓重的无力感,当真令人屈辱生恨!
西秦朝臣的思绪更是百转千回。
摄政王影卫的那一脚不仅仅是踢在了南楚公主的心口上,更是重重地踢在了他们的心口上。
毋容置疑,摄政王是在维护秦王,甚至为了秦王让影卫一脚踹飞胡说八道的南楚公主。
这一惊悚的认识,让许多人恨不得立刻像南宫明珠一样晕死过去,人事不知,毕竟摄政王的怒火可是会将人彻底的焚为灰烬。
先帝的老臣们则是心照不宣地彼此交换了眼神,火热的视线再度放在慕笙箫身上。
慕行云倒是有心希望慕遮天和南宫澈就此斗个你死我活,但今夜出的幺蛾子已经够多了。若是任由两人对峙下去,怕是会于西秦不利。
“皇叔,南楚皇。朕偶然得到了一副绝世佳作,请皇叔和南楚皇一起鉴赏。来人,把画拿上来。”
今夜的闹剧到底要结束了么?
慕笙箫如是想,心口突然传来一股锥心剧痛,仿佛有万千铁钉狠钉心脏,喉咙处也是气血翻涌。
这是……
察觉到身体的异样,慕笙箫却是强忍着疼痛,漠然地朝慕遮天和慕行云行礼:“皇叔,皇上臣酒醉身体不适,还请退下。”
慕行云正要开口,却听慕遮天道:“破军,护送秦王回府。”
“是”一个影卫立刻上前领命。
“有劳大人了。”
慕笙箫朝影卫道了谢,再次和慕遮天和慕行云行礼道别,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带着江渊和红袖离开宴席。
漆黑的街道上,马车平稳地前行着,车内的慕笙箫面色煞白,额头冷汗淋漓,紧咬的唇边克制不住地溢出如墨的黑血,一滴一滴地滴落在用尽力气握拳捏住衣角的手背上,没有一丝温热,只有结冰般的寒凉。
心痛的无以复加,眼皮却越来越沉,巨大的疲惫袭来,父母的影子影影绰绰的出现在眼前,似是在说些什么,慕笙箫知道他的生命正在飞快的流逝。到底是要死了么?可死亡于他而言本就是种解脱不是么?为何还会不甘啊……
“想睡就睡,不要怕太阳会晒屁股,明天我会敲锣打鼓把你叫醒。”
意识全然模糊黑暗之时,慕笙箫清楚地感受到有一只温暖的手,温热的指尖拭去了他眼角冰凉的泪水,于此再也抵挡不住困意。
看着靠在自己肩头的慕笙箫,江渊轻轻地打了个哈欠,抬手封住了慕笙箫几处大穴。
车外响起红袖的声音:“怎么了?”
“没事儿,王爷喝醉了。快启程回府,给王爷熬点醒酒汤药。”
“喝醉了?”
红袖纳闷儿。她没看到王爷喝酒啊。
黑夜中,马车一路疾驰直奔秦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