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维房间正中间位置上放着一张黄花梨大理石大案,案子右边放着数十方名砚,左边则放着几只兔毫。兔毫又称宣城紫毫,曾有诗云“江商石上有老兔,吃刘饮泉生紫毫。宣城工人采为笔,千万毛中捡一毫”,由此可见紫毫价比黄金。
紫毫外观雅致,毛纯耐用,尖圆齐健兼全的独特风格极受书画名士的仰慕追求。大梁诗人耿伟曾在亲试宣笔后,称赞道:“落纸惊风起,遥空邑露浓。舟奇与纪事,舍此复何求。”
寝殿的另一边放着一张两丈宽的沉香木阔床,床边悬着鲛绡罗帐,帐上遍绣银线海棠花,风起绡动,如坠云海一般。榻上设着青玉报枕,铺着锦缎软丝绸。花梨大理石案和沉香木阔床之间放着一张紫檀木桌。
“咚..咚...”一阵敲门声响起,傅帷柔声道:“可是四姨娘?”说着起身开了门。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鬼精鬼精的。”
待孟乔落座后,傅帷给孟乔倒了杯茶,笑道:“四姨娘,尝尝我刚从扬州带来的贡品金骏眉,偌大的茶庄一年就产十来斤,除去进贡的也没剩多少,走之前我从茶庄把仅剩的几斤全都带来了,对茶庄的庄主说‘要是好喝下回再来’说完扬长而去,那庄主的脸都绿了,好似我抢了他闺女似的。”
孟乔嗔怒道:“堂堂的血衣侯,大梁的正二品武将,也不嫌丢人。”喝了一口茶促狭道:“要是这次不来那四姨娘可就喝不到喽。”
傅帷低头在地上假装找东西,含糊道:“谁把我带来的醋坛子打翻了。”
孟乔白眼道:“小兔崽子,白疼你一场。”
“哈哈,”傅帷笑着从紫檀木桌底下拿上来一个四四方方的精致木盒,“忘了谁也忘不了四姨娘啊,本来想过几天我就要离开将军府去我自己的府邸了,临走前送给四姨娘,现在看来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油嘴滑舌,没个正形,以后哪个姑娘敢嫁你啊。”
“有四姨娘就够了,哪家姑娘也比不了四姨娘对我好。”
“哼,竟说好听的,你没听说过一首打油诗‘小麻雀,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以后谁还记得我这个老太婆。”
“哪朝的大文豪作的这首十三言绝句,好文采。”
孟乔伸手在傅帷脸上捏了一把,笑道:“长大了,以后你离开了将军府四姨娘可就真成孤家寡人了,连最后一点点念想都没了,韶华易逝华发生,人生孤寂似秋风啊!”
傅帷笑道:“哪能啊,血衣侯的府邸随时为四姨娘敞开,真不行过几天四姨娘随我去我府上便是。”
“就你嘴甜,四姨娘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以后可不能忘了我这个连徐娘半老都算不上的老太婆,四姨娘也该回去。”说着起了身,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孟乔站起身后挺了挺身子,把贴身的华服撑出了一个美妙的弧度......有词名曰,“呼之欲出”。
孟乔看傅帷神色有点“慌张”,先是俏脸一红,继而笑骂道:“小兔崽子,小时候可没少缠着让我抱你,这回怎么了,转性了,人长大了脸皮反而变薄了。”说着又掩嘴娇笑起来,那风景,恰似钱塘江大潮,波涛翻滚。
傅帷被揭小时候的糗事,自然不能落了下风,待四姨娘拎着精致的方盒出了门,莫名其妙对四姨娘说了句“气蒸云梦泽”。
孟乔刚开始没在意,待回到自己的寝室,似乎猛然想起了什么,脸若桃花片片开,从双颊一直红到耳根,眉目微蹙,双眼仿佛能滴出水来。
原来前朝大诗人滕子京游洞庭湖时在岳阳楼上做过一首诗《临江仙.湖水连天天连水》,而“气蒸云梦泽”的下一句正是“波撼岳阳城”。不得不说此时的这句诗最是应景不过。
孟乔,虽不若傅心那般美若仙子,活泼洒脱,也不若大夫人不怒自威,端庄大方,但是胴体丰腴,鼻腻如鹅脂,腮凝若新荔,鲜艳妩媚,丰满婀娜,自然是别有一方风味。
孟乔的身份很是特殊,十五岁进入将军府,被傅东风收为小妾。那时傅东风虽正值壮年,但是并未传闻有什么特殊癖好,还不至于收一名及笄之年的小丫头当偏房。而且当时傅东风刚刚被任命为征东大将军,手握三十万兵马,就是要纳妾也会选择与大家族联姻怎么会选择一名毫无背景的少女呢?没人知道大将军的谋略,当然也没有人敢去探寻这里面的玄机。
而那一年将军府还有一件怪事,管家尹老领着一个唇红齿白,但是目光有些呆滞的小男孩进入了将军府,说是将军傅东风早些年打仗遗失在外的孩子。尹老带着稚童没有先去将军的书房,也没有去大夫人的房间而是直接去了孟乔的房间,说这是大将军的意思。
尹老看着稚童,那百年不变的沧桑脸上浮现一抹罕见的微笑。对,是微笑,不是傻笑,含糊的说了句“真是像呦”,然后扭头对四夫人傻笑着点了下头算是告辞了,走出了房间。那年傅帷八岁,孟乔十五。
小时候傅帷一直和孟乔生活在一起,虽说喊孟乔四姨娘,但两人的关系很特别。好像是一位稍大的姐姐照顾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邻家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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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傅帷枯坐在书案旁,茶水已凉。按理说身在将军府,晚上就是没有暖床的通房丫鬟也需有伺候起居的婢女,但是一到晚上傅帷好像很讨厌“多余”,除了四姨娘,没有任何人在晚上进入过他的房间,就连那些端茶倒水的婢女也不例外,更别说通房丫鬟了。但这并不表示傅帷就是正人君子,徐州的青楼,没有多少人比他更轻车熟路。
傅帷这些年一直锋芒毕露,在军镇被誉为“第一武将”,冲锋陷阵,勇往无前,得以培植亲信,积攒威望,而且军队里还安插有将军府的死士保护自己的安全,落凤坡那一战生死门里以十二天干为代号的死士最后只剩下了甲和庚。
而这恰恰是傅帷这些年来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自己只是一个庶出子嗣,且生母又去世的早,为何父亲要如此栽培自己?大哥和二哥又不是庸碌之辈,尤其是大哥可谓是才兼文雅,胸有沟壑,师从大儒王贲,东部三州才学无人能出其右,且扬州韶家,又是大梁顶尖的豪族。就算父亲对我青眼有加,加以培养,但是为什么这么多年大夫人、二夫人也没如何给我穿小鞋更别提暗杀了。还是说有暗杀被死士挡掉了?
还有,傅帷只记得八岁以后的事情,八岁之前的事情一点印象都没有,连残碎的记忆片段都没有。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都会感到很害怕,他感到这一切像幻夜一样虚无,是否自己到最后只是一颗棋子,一颗傅奔或者是傅流的垫脚石?
这些问题他从没对谁提起过,心中的疑惑也从来没问过别人,因为他除了自己不相信任何人包括四姨娘。虽然和四姨娘的关系很亲近但是傅帷并不敢把真实的想法告诉她,他害怕她是.....傅帷不敢再往下想。
对于落凤坡一战傅帷一直有很多疑虑,虽然获得了泼天军功,被封为血衣侯,食万户。但是,假若峡口守将元恒彪、副将李伟超没有拼死抵抗,南蛮士卒没有急功冒进,蚍蜉副将韩森没能打乱南蛮军队的阵脚,长途奔袭的七千轻骑没能顺势而下,天干十二死士没能全数混在军队中,那么是不是自己也像那二十万士卒一般埋没在落凤坡或者襄西平原,成为历史的尘埃,被世人所遗忘?是不是自己也将成为他人权势的殉葬品?
静思半响,傅帷自嘲地笑了笑,世间事没有那么多的假若,也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天道酬勤,不索何获,他坚信,他得到的都是他应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