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竹嘴角冷笑,看向那本应该化作漫天碎屑的醉酒男子,开口道:“我只是很好奇,活死人、肉白骨,本已是玄之又玄的事情,为何你整个身体前一瞬还是片片碎屑,此刻,却面色从容地站在我面前。”
不知是因为细雨冷风的缘故,还是因为适才墨竹的倾力一刀,此时的醉酒汉子好像也清醒了不少,脸色虽不似墨竹那般毫无血色,却也显得有些苍白。
红衣女子不知何时已经撑起了那把油纸花伞,落雨、落花、冷风吹,那红色的衣袖随着风轻轻飘荡,那凌乱的秀发,好似黑色的波浪,与红色的华服竟是如此般配。冯虚御风,遗世独立,与眼前一片狼藉的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愈发衬托出红衣女子的一尘不染。
醉酒汉子持剑的右手轻转手腕,将薄如蝉翼的佩剑缓慢归入鞘中,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因为,七朵青莲所绽放的光芒已经蒙蔽了你的双眼。”
墨竹眯眼看向醉酒汉子,嘴角扯出一丝冷笑,自嘲道:“佩剑归鞘?难道此时的我已是这般光景了?”
醉酒男子的目光落到墨竹身上,但是很快又向其身后望去。
“不得不说,醉酒书生的头脑的确是出奇的清醒,一点不像喝醉了的样子,莫不是酒家卖的酒,假了点?”说着,傅帷从墨竹身后的阴影中缓缓走了出来。
被称为醉酒书生的消瘦汉子一脸淡然地看向从阴影中走出的傅帷,既不惊讶于墨竹竟不是独身一人,也丝毫不好奇刚刚现身的陌生男子竟然知道自己的底细。
落魄书生,久经生死,或走或留,已是不显于色。
傅帷投过去一丝赞赏的目光,点了点头,接着道:“青莲绽放,不知踪迹,本就说明了这招的精髓所在。”说着,转身看向面色惨白的墨竹,轻笑道:“便是华佗在世,那支离破碎的身体也不可能再度复原。除非......”
墨竹晓有兴致地看向周围沟壑纵横的场景,接着道:“除非,那七朵青莲的中间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个身影。”
傅帷略微抬头,仰天而叹,“可惜啊,某人刚才那巧借天地万象,强上乾坤虚境的一刀,竟只是小孩杂耍一般,对着这无尽的虚空,一顿猛砍,可歌可泣。”说着,朝墨竹伸出了大拇指。
醉酒书生轻轻摇了摇头,“话也不能这般说,毕竟这一刀还是给这苍凉的大地留下了它不可磨灭的印记。”
墨竹脸色铁青,竟是无话可说。
倏然,醉酒书生看向傅帷,“不知公子是如何看出这一招的玄妙?”
“当局者迷,最是浅显不过的道理。”
红衣女子掩嘴笑道:“公子真是独具慧眼。”
傅帷右眼微眯,目露杀气。
红衣女子接着道:“哎呀,公子好凶啊。虽然公子只有一只眼睛,但是独目所透出的杀意竟是如此之强烈。”
傅帷大笑道:“墨竹,借竹刀一使。”说着,朝墨竹伸出右手。
墨竹依然双手拄着竹刀,不为所动。
傅帷一脸疑惑地看向墨竹,墨竹则冷笑道:“从古至今,可有借妻生子之事?”
傅帷揶揄道:“我只借妻,不生子。”说着,已一脚踏出,直奔红衣女子,身体腾起,右脚猛然向下劈去,去势恍若奔雷。
红衣女子身子稍微下倾,右腿微屈,左腿向前滑出一小步,右手拂过这势比山岳的一脚,身体则向左侧微斜,卸过这一脚蛮力,左手拍向傅帷胸口。
傅帷虽是先手,但红衣女子显然更擅长于贴身近战,双手灵巧,卸力打力。傅帷招式已出,断然无法在空中转向,只得凭借空中向下的俯冲之势,右手变掌,向红衣女子头顶拍去。
红衣女子嘴角扯起一丝冷笑,全身动作倏然加速,比适才傅帷那快如奔雷的一脚还要快,快到仿若除红衣女子之外所有的一切都停止了一般。只见红衣女子双手挡住傅帷的攻势,身体侧倾,肩头下沉,向依旧悬在空中的傅帷倾力撞击。此时的傅帷,已是无力招架,虽不若砧板鱼肉那般任人宰割,但这一撞也是避无可避。
红衣女子俏皮地歪了歪头,望向如断线纸鸢那般飞出去的傅帷,很意外地没有乘胜追击,只是轻声道:“公子可知,贴身肉搏,最是忌讳这般只中看不中用的招式,身体腾空,无力可借,只不过是花拳绣腿罢了。”
傅帷很没有气度地摔落在泥泞的道路上,起身用衣服擦了擦双手的污泥,脸上竟没有一丝落败的狼狈,只是很欣赏地看向红衣女子,“落差的确很大,娇弱如你,锦衣玉服,白如莲藕般的细嫩双臂竟是这般强横。”
红衣女子的眼睛微眯,好似一弯月牙,只是今夜只有冷风细雨,没有月明星朗。
傅帷右手做握刀式,接着道:“适才姑娘说在下犯了贴身肉搏的大忌,中看不中用,实在误会在下了。本公子岂止中看,还很是耐用呢。”
红衣女子也不似那娇羞的小娘子,掩嘴笑道:“公子到底中不中用,想来只有公子的‘小五姑娘’知道了。”
傅帷周身的雨水还未落地便向其右手涌去,形成一个小型的漩涡,一把晶莹剔透的妖刀新亭侯正在缓慢成型。怎可奈,这蒙蒙细雨实在是太小了,不足以短时间内便成型。
红衣女子怕是真有洁癖,弯腰将华服的裙摆轻轻系了一个扣,待其起身之时,身体则如飞箭一般,像傅帷直掠而去。
傅帷猛然将手中新铸的残刀抛向空中,四掌相对,傅帷身行后退半步,红衣女子则如影随形身行,紧跟半步,快速转动手腕,扣住傅帷双手,猛然抬臂。傅帷双手手腕受制,不得不跟着这股力道身体上倾。红衣女子好似柔软无骨一般,高抬左腿,膝盖撞向傅帷胸廓,紧接着猛然松开双手,已抬至半空的左腿踢向傅帷下颚。
虽是轻描淡写的一脚,瞬息之间,傅帷身体已然倾向后方,腾空三尺之余。这次红衣女子没有收手的意思,高抬的左脚猛然踏下,身体则跟着飞出去的傅帷向前猛冲而去。右手握拳,砸向傅帷小腹。可能是因为这一击的冲劲,傅帷身体宛若一张弯弓,紧接着红衣女子一记肩袭向上撞去,傅帷那即将落地的身体又向上飞去。红衣女子拔地而起,身体瞬间高过正在上升的傅帷,右腿借助下落之势,一击劈向傅帷胸口。
轰然一声,傅帷的身体如箭矢一般,急速而下,死死嵌入桃花林松软的泥土之中。
此时,红衣女子又是一脚踏下,地面微颤,其势之大,使得将要降落地的雨滴也不免在半空中多停留几分。
红衣女子抬起陷入泥土之中的右脚,转身缓缓向后走,红色的华美靴子竟是未染尘埃。而傅帷,早已不见了踪迹,不知此时此刻,身陷地下几尺之深。
红衣女子好像甚是满意刚才的那一脚,轻笑道:“身体腾空而跃,顺势劈下一腿,虽不甚困难,却也不是谁都可以的。”
突然,女子抬眼看向依然飘在空中的雨刀,眼神一凛,那雨水汇聚成的新亭侯竟未涣散,已然成型。
红衣女子转身回头,傅帷已经爬出泥潭,眼神之中竟是未有一丝颓色。
傅帷抚掌而笑道:“近几日便觉胸口烦闷不堪,丹田之气丝毫提不起来。适才姑娘的一番疾风骤雨,现在感觉好多了。”
一旁冷眼旁观的墨竹眯眼望向傅帷,好像突然明白什么似的,不觉点了点头。
傅帷在元贞初年冬天的那一场暗杀之中,侥幸不死已是上苍开恩,一身修为早已付诸东流,虽不是残废,但亦无甚区别,金刚体魄早已荡然无存。半月以前,白夜行第一护卫何陌将一身修为传给傅帷,这其中透着古怪。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当容器,否则武学修为代代积攒相传,和这九州的豪门世族又有何区别?可是,即便侥幸存下传授之人的修为,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化为己用。傅帷之所以能存下何陌所传之修为,一方面是因为傅帷之前便已是金刚虚境,周身经脉早已打好基础,虽然体内江河湖海已经干涸,但其宽阔的河床依然存在;另一方面便是和其背后的金蝉子刺青有关,因为那副刺青更像是一件容器,而万圣僧人的金刚之血则毫无疑问地又使这件容器更加坚固。但至于傅帷能把何陌的一身修为存下几分,就不好说了。
《诗经.小雅》有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