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章
诸葛醒了,一日之间我觉得天空是如此美丽,春日是如此炫目,我懒洋洋的坐在院子里,看着五月与辛夷又把被我嫌弃的屏风拿出来晒梅花,想着再过个把月,青梅又熟了,我又可以去摘梅煮酒了,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我的身边还只有一个貂儿,想起我们俩傻乎乎的去摘了两个箩筐的青梅,结果人家梅子还没熟,煮出来的酒难喝至极,两筐子青梅也是苦涩难以下咽,我们俩吃的满嘴的梅渣,苦的眼泪都掉下来,那时候真是有趣,明明才隔了一年多的时光,竟然有一种物是人非的错觉。五月用手铺平了整张屏风,见我发呆,便撺掇着辛夷来捉弄我,辛夷不愿意,她还来气了,自己个蹑手蹑脚的一蹦一跳靠近我,我佯装不知,只等她步步逼近,忽的从木枰上跳起来,吓得她哇哇直叫,我捧腹大笑,她跳到远处,惊魂甫定,插着腰指责我:“姑娘,你为何吓唬人?”
“原是你去吓唬姑娘,怎的怪别人?”辛夷是个明白人,说了句公道话,就连大黄也向着我,冲着五月叫唤,五月见我和辛夷统一战线,拿我没辙,只好把气撒在大黄身上,伸脚轻踢一脚大黄的屁股,不甘心的说:“你这个小畜生,亏我平时待你百般好,你却反咬我一口啊!”
我和辛夷四目相视,掩面偷笑,等辛夷笑够了,回屋里端了茶出来,递给我,说道:“姑娘,也不怪五月成天想着吓唬你,倒是你自己怎么越来越爱发呆呢?”
我抬头,看她说的一脸正经,我自己却没有意识到,喝了口茶,“是吗?我竟是不知。”接着一口喝掉茶,递给辛夷,“貂儿最近身子怎么样了,我好久没去看她了,她快要生了吧?”
“要是比哪个贵人最易忘事,我瞧着姑娘必能得头魁。”五月收拾了大黄一边走一边说着。“是呢,貂夫人如今还不足八个月呢,最早也要夏日开头才会生的。”辛夷接着腔。
“是么?那岂不是很热?很辛苦?”我听说女人生孩子就像去鬼门关走一圈似的危险。
“哪有生孩子不辛苦的,不说那十月怀胎的罪,便是一朝临盆的苦难也够貂夫人受的。”辛夷说的我怕怕的,我心里祈祷着刘备和赵云赶紧回来,好歹也要赶在貂儿生孩子的时候回来吧,没个人在貂儿身边照料,她一个人怎么熬?
然而事与愿违,天公不作美,我担心的事情还是从将军府传来了。
春日多雨,刚摆出去晒得没多久的梅花被一场突来的雨淋得湿湿的,我和两个丫头紧赶慢赶,只救了一点点的干花瓣,用袍子包了跑进屋里,五月还在外面收拾衣物,忽然听到她请安声:“军师,奴婢见过军师,您怎么站在雨里?快进来啊。”
咦?阿北来了?他不是去军中点兵去了吗?我来不及料理身上的春雨,跨门跑出去,阿北果然站在院子门口,背立着手,眉头紧皱,嘴巴闭的一条线,我笑容挂在脸上,可心里却隐约有着不好的想法,却没没有头绪,不知是哪里的坏消息要传来,我不顾一切的冲进雨里,冲到他面前,“阿北,出什么事了?”
阿北阴沉的脸就像这阴沉的天让我害怕,他双手稳住我的两肩,慢慢说∶“婼儿,貂夫人她今日摔了一跤,她有点早产的迹象……婼儿……”虽然他极力掩饰想把事情轻描淡写的告知我,但是我很了解他,他向来不愿意让我多心劳神,很多事都是能隐瞒我便瞒着,既然他开口说了,那貂儿必定凶多吉少,我哪里还听得见他在身后叫我,挣开他的双手拔腿就要往将军府里跑,虽说只隔了一条街,但是人力哪跟得上马里,阿北早就备好了马车,我一跃而上,催着赶车的容哥儿快些,容哥儿差点就要把马鞭摔断了。我跳下马车,直奔貂儿的院子,刚到院门口,便听见里面有人呜咽,我心中一颤,像被雷激到一样,从后脑开始发麻,顺着脊梁背直蹿而下,引起腿肚抽起筋来,一种不详的预感充斥全身。一个小丫头慌张从里面跑出来,裙角带血,我一把拉住,“貂儿她怎么样?”小丫头抬头瞧见是我,忽的跪地,哭道:“夫人……难产,求姑娘救救我家夫人!”
我脚底一软,幸而诸葛及时扶住我,可我真的没有力气,腿仿佛不是我的,脑袋也不是我的,我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攀着诸葛的胳膊,央求着:“带我去见她,阿北,求你带我去……”
我进屋时,一个老婆子脸上一惊,从里屋跑出来,张来双臂挡在我们面前:“产房凶险之地,还请军师回避。”这老婆子看着也算是半个妇产科医生了,她的话我不敢不听,扔下诸葛一个人跌跌撞撞的跑进里屋。屋里冷清寂静,与屋外的聒噪反差甚大,一脸苍白的貂儿因疼痛而扭曲的不成形的眼睛微眯,躺在冰冷的床上,乌黑的长发散在枕巾上,更加衬得她毫无生气,满屋子除了近身服侍她的丫鬟,不见一个人。这,这就是古代的产房?未免也太……我找不出词来形容在女人最虚弱的时候却是这种待遇的情形,不难产就怪了。
“将军,是将军回来了吗?”貂儿孱弱的睁开了眼,瞟到来人是我,眼里闪过一丝失望,嘴角微微抖动,眼睛翻滚,竟是一时没了一口气,小丫头跪在床前哭昏头似的叫唤着,见此情景,我强打起精神来,此时我不救她谁来救她。
“你,不许哭,”我在指着床头的丫头,厉声喝道:“出去生盆火来。”小丫头瞪着哭红的眼,支支吾吾道:“可是产婆说……”
“对,把那产婆也给请进来!”小丫头不知是认出我了,还是被我盛气凌人的样儿给吓着了,口中一阵应承,提起裙子就往外面奔去。在产婆没来之前,我总得做些什么来改变一下现在糟糕的状况,貂儿还晕着,这可不利于生产,于是我挽起袖子,爬到床上,摇了摇几下貂儿,她疼得昏死过去,摇几下一点反应也没有。怎么办?对,人中!病急乱投医,我伸出两个拇指使劲的按着貂儿的人中,不停的唤她∶“貂儿,快醒醒,醒过来,你不是说要给你的孩子做榜样吗?你不是说不想他有个懦弱的母亲吗?那你便给我醒过来!貂儿,醒过来你就能看见你的将军了……”在我的呼喊与按压之下,貂儿终于吐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但还是有气无力,“姑,姑娘,你怎么来了,这里太脏了,不要……”她气若悬丝,奋力的向我伸着手,我含泪摇头,握住她软绵无骨的手,“傻貂儿,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别人!”她突然反抽一口气,嘴巴张的老大,如鲠在喉,发着令我害怕的声音。“貂儿,貂儿,你怎么了,你撑住,产婆马上就来了啊!”方才她五官扭成一团,却还想扯出笑容来安慰我,我的心像被鞭抽似的生疼,“貂儿,貂儿,你别……”我哽咽,说不出话来,转念想到此时的她更需要安慰,急急稳了一下情绪,擦干了眼泪,“貂儿,你别怕,有我在,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姑娘,好痛……”她忽的抓紧我的手,仰直了脖子大口喘着气,“姑娘!额,我痛啊……”手心黏糊糊的占满了冷汗,可我什么都不懂,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挣扎。
“快,快……”小丫头领着产婆小跑进来。
“不得了,姑娘,你不能在这儿……”那产婆一拍大腿,过来就要拉我,被我一声喝住∶“你只管瞧夫人的情况,不必管我!”
没想到那产婆竟被我一声吼得缩回了手,愣在那里。
“你愣着做什么!”我急的拖泪大喊,“快来瞧瞧夫人!”“诺,诺!”那产婆连连点头,跑到床尾,掀起被子,瞧了半天,硬是一句话也没有,而这边貂儿早已被折磨的没有人形,神情迷糊,口中喃喃∶“将军,将军……”
“究竟如何了?”我急的一身汗,顾不得礼节习俗,也顾不得产婆阻拦,放开貂儿的手,跪着挪到床尾。
天呐!被眼前之景镇住,这……好多血!难道是血崩?“你,怎么回事?”我转身抓住产婆的衣襟,吓得她软了腿,倒向床柱,“姑娘,夫人她一早便难产……撑到今时,奴才也是无能为力啊!”
“那你们就让她一个人躺着?连盆火都不生,让她自生自灭?为何不请大夫?”我摇晃着失了魂的产婆,声嘶力竭。
“姑娘……”貂儿痛苦的呻吟着,憋着口气怎么也吐不上来,断断续续咬出了几个字,“姑娘……求你保住孩子……”
保住孩子!这个傻瓜,现在她和孩子都命在旦夕,保谁都令人难以抉择!
“求你……”她睁大了湿湿的双眸,将所有希望都盯在我身上。
“可……”不能说出来!
“姑娘……这是将军的孩子,求你保住他!”
貂儿!这个貂儿真是太傻了,怎么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一心一意想要保住赵云的孩子,就算保住了孩子,可是他若从此没有了娘,你让他如何健康长大?
“貂儿,我不许你这么自甘堕落,我要你坚强,孩子和你一个都不能有事!你听到了吗!”
“好……”貂儿用尽全力扯出一丝笑。貂儿被我鼓动,体内忽然聚集了勇气,折腾了半晌,孩子露出了脑袋,可因母亲昏厥无力,他只得卡住,进退两难。
“大夫,夫人昏过去了,怎么办?”丫鬟跑到屏风外头,询问火急火燎赶来的大夫。
“唤醒夫人,断不能让夫人昏着。”得了大夫一声命令,丫头跑进来。可怜的貂儿刚刚离了这分娩的痛苦,就又被叫醒,惨厉的叫声震的我耳膜生疼,我实在不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跑出内屋,想要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打算再进去时,发颤的身子却落入了熟悉的怀里。
我抬眸,果真是他,这么长时间了,他竟然还在!“阿北,”我吸了一口气,方才在里面强装的镇定瞬间灰飞烟灭,眼泪不争气的流出来,软弱的倒在他的怀里,不想动弹,仿佛方才的惨状只是个噩梦。“貂儿好可怜……你想个法子让子龙将军回来看看她吧……”可是,这怎么可能!赵云此刻保护着刘备在南徐,想要回来谈何容易!我知道,我这个要求为难了他,可是想想貂儿,她有可能会……
果然,他沉默许久,临了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那眸子里射出的凌厉与一丝冷漠却让我心灰意冷。是啊,为了汉家社稷,一个女人又算得了什么?刘备不也是在老婆死后两个月不到便又娶了嘛?况且貂儿还是一个站在英雄身后的女人,注定是要牺牲奉献的。
次日晌午,孩子终于历经万险来到人间,可他无声无息,奶娘和产婆用尽了招数,他就是一声不吭。奄奄一息的貂儿搂过孩子,在他的屁股上狠狠的甩了一巴子,他奇迹般地扯开了嗓子呱呱起来,然而,他的母亲却在他猫叫般的哭泣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安详的闭上了眼睛……孩子,在自己的呱呱哭声中来到了世界,而貂儿在别人的嘤嘤呜咽中离开了尘世。
赵云在貂儿头七那日赶了回来,匆匆回府看了眼孩子,又匆匆来到诸葛那儿领罚。诸葛以违抗军令的罪名打了他三十个板子,当晚赵云带伤趴在马背上,快马奔驰,日夜不停歇地回到刘备处。
他与貂儿的夫妻缘分也是尽了。
五月又端了黑乎乎的草药汁,未进屋就闻见了那股浓浓的药味。貂儿走的那日,我当场昏厥,醒来后便躺在自家的屋子里,听老中医呱唧呱唧说了半天,大致意思就是内分泌失调啊,并无大碍,需要静养。我拼命要去见貂儿最后一眼,诸葛只是不肯,一来不详,二来无名。
“毕竟我们主仆一场!”当日与诸葛争辩的场景历历在目。
“难道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曾经是奴婢,而非黄家的二小姐!”他义正言辞,说的有理有据,我被他回的语塞,丢下一句伤人伤己的话,“我就是个妖女,就是个害人精。”然后在诸葛忧伤的目光下转身走进屋子,将自己锁了起来。算到今日,我已经锁了自己整整七日,心里多少有些怨他,如若不是他阻拦,我也不至于连貂儿的丧礼也去不了,不过,听到赵云回来的消息,心里多少有了些许欣慰。我想,今后他面对孩子的时候,都忘不了那个曾用生命爱他的貂儿吧!也许!也许!我没有过恋爱的经历,顶多就是情窦初开,崇拜了几个帅哥而已,从来不知道,爱一个人竟能为他不顾性命。貂儿不过与他数月夫妻,却累她一生。
当日的救命之恩,如今果真用命去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