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和沈秋书的关系,再加上梅傲雪本身医术尚佳,试用期结束时,她便自然而然地留了下来。只是最近,梅傲雪都有些心事重重。她每天回来都要经过柳园,每次经过都很纠结,她其实是很缺爱的一个人,但是她的母亲并不能给她温暖,每次看见她只会让自己的伤口再次裂开、流血。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为什么还总是不争气地忍不住去想?
这一天,沈秋书借口让她把帮忙找一个药方,把她叫到了书房。“我看你最近好像是有什么心事?”
“沈大哥,我的母亲过来了。”
“哦,是你把她接过来的?”
“不是,是我的一位朋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怎样的,很矛盾。我不想去原谅她,但却好像也无法控制自己去想她。”
“你的母亲,也是一个可怜的人。”
“我知道,但她也是个可恨的人。即便是现在,她也从没有为自己的行为忏悔过。每次我想要靠近她,都被她揭开伤疤往心口撒盐。我也痛恨自己,为什么就那么不争气地总要去惦记。”
“你和你的母亲其实某些地方很像,你们都是骄傲不肯低头的人,但是心底却又渴望被理解和关爱。你的母亲,其实并不是一个坏人,只是她的想法出了问题,她把所有的人都假想成敌人,见谁就攻击谁。但若是真正能走进她的内心,她也会比许多人更加地热情和坦诚。”
“可我并不想去努力迎合她,她亏欠我的太多。”
“我估计,你的母亲也是这种想法。”
“那沈大哥怎么认为呢?”
“还是随着心走好了,怎么做心里会好受些,便那样做吧。”
“你的母亲现在在哪里?我有空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
“柳园,医坊往南直走五里地就是了。”
“好啦,别愁眉苦脸的了,小心变成老太婆了。”沈秋书笑着摸了摸梅傲雪的头。
“沈大哥,你也学坏了!”梅傲雪终于笑了起来。
第二天沈秋书便去了柳园,梅傲雪没有跟去,有沈秋书去她也安心了些。母亲好像很喜欢沈秋书,也许他可以解开母亲的心结呢。只是沈秋书回来时,却带来一个坏消息——母亲病了。
“上次因为疫病的影响,把脉时我并没有发现她身体的异样。可是这次,疫病已经好了,她却还是咳嗽不止。原来,她咳嗽了许多年,这两年还咳出了血。最近,你去见了她几次,她急火攻心,咳的血更多了。我给她把了脉,脉象虚沉,肺经微弱,她的肺怕是不行了。”
“她还有多少时日?”同为医者,梅傲雪一听便知道母亲时日不多了。
“不好说,几个月的也有,几年的也有。只能看后面恶化的情况,再做判断。”
“我想去见她。”
“我带你去吧,你们一见面,总是吵起来。我在那里能好一些。”
“也好。”
园里负责照顾母亲的是一个中年的妇人,看见沈秋书便热情地把他请了进来,“老夫人刚刚还叨念着沈大夫呢,快进去吧,这位是?”
“刘嫂,这是梅大娘的女儿。”
“哦哦,快请进。老夫人一个人怪可怜的。你们正好过去陪陪她。我先去忙了,有什么事,就叫我。”刘嫂离开后,梅傲雪才开始四处打量。柳园不大,进门便是一排青砖绿瓦房,房前有几棵垂柳,母亲正坐在垂柳下,安静地听着风的声音。一条条嫩绿的柳枝,柔若无骨地随风飘摇。
梅傲雪多么希望,她不用上前去,母亲也不生病,就这样岁月静好,互不相扰,也挺好。
“走吧,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沈秋书拉了梅傲雪的手,朝着她的母亲走去。走到离母亲几米远的时候,梅傲雪还是站住,不肯往前。沈秋书松开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便一个人上前去。
“梅大娘,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
“沈大夫来了啊。快过来坐,我其实住哪里都一样,过一天是一天。倒是给你添麻烦了,三番两次地过来看我。”
“梅大娘,我是梅傲雪的朋友,您别这么见外。”
“梅傲雪?”
“哦,就是你的女儿,她现在叫梅傲雪。”
“梅厌?连名字都改了……。”梅母不禁有些唏嘘。
“梅大娘,你想见见她吗?”
“她不会原谅我的。”
“可以给我讲讲你们的事情吗?”
“也好,我这辈子的苦,埋在心里啊,实在太沉重了。跟你说说,心里也许能好受些。
我小的时候,家里很穷,我排行老二,上面一个哥哥,下面四个妹妹。平日里有点好吃的都没有我们姐妹的份,全给了哥哥。家里的所有活计,却都由我们姐妹承担。每到寒冬腊月,我洗一大家人的衣服,手都冻得肿成了包子,也没人心疼。有一次,我在河边洗衣服,因为衣服沾了水太重,脚下的石板被踩翻了,我掉进了冰凉的河里,差点没能爬出来,可是回家时,我的母亲不仅没有关心我,还怪我把那件衣服弄丢了。
我很痛恨自己是个女孩,从小便承受这么多的不公平,可我没法改变。在我13岁的时候,我便早早地嫁给了梅厌的父亲,只因为我的哥哥需要娶亲,而梅厌的父亲家里多少些底子,出得起一笔不错的彩礼钱。
我出嫁的时候,什么嫁妆也没有,进门的时候,就遭了夫家嫌弃。过了几年,公婆相继去世,而我却怀上了梅厌。我和梅艳的父亲是没有感情的,他吃喝嫖赌,天天不着家。我唯一的希望便是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我希望他是个男孩,可以在外面有一番成就,能为我争一口气。即便是在最后临产的几个月里,我也是天天干活,每天累得手脚都肿了,弯腰都费劲,晚上也睡不好觉。小家伙老是踢我,他踹我踹得可有劲儿了,我真的感觉他是个男孩,摸着他,我所有的委屈和辛苦都值了。那时候,他是我唯一的寄托与希望。
可是,他出生了,却是个女孩。梅厌的父亲当晚便卷走所有家产跟人跑了。我当时连产婆的钱都付不起。刚生完孩子,身体特别虚,本是不能碰冷水的。可我却要做饭,洗衣服,干农活,孩子一会儿拉一会儿尿的,还经常哭闹个没完,我简直快疯了。晚上也睡不好觉,又是喂奶,又是换尿布的,经常半夜忙完后,我就睡不着了,就一个人在那儿哭。
因为没坐好月子,加上长期休息不好,我落下了一身的毛病。没有钱,我只能每天强忍着。我曾回到娘家借钱,被他们像对待叫花子一样地赶了出来。村里还有人背地里说闲话,说我生了个赔钱货,留不住丈夫。我真的很恨,恨我是个女人,恨我生了个女儿,恨那个抛弃我的男人,恨我的娘家,恨那些多舌的邻居!
可是我没有能力去惩罚他们,我满腔的怨气没地方发泄,看着长相和那个负心汉一模一样的梅厌,我忍不住去掐她,打她,骂她,我渐渐习惯了把她当做出气筒。可是,每次撒完气之后,我又很后悔。我知道自己是个很不合格的母亲,但我也没有心思去做出弥补。
梅厌快八岁的时候,村里来了一个看相的,老远地就说我命苦,还说梅厌命里克我,看梅厌在一旁听着,他便把我拉到一旁,让我把梅厌卖给他。这样既可以化解克星,又可以得一笔钱改善生活。可是我没有答应,我已经不打算再嫁人了,生活好坏我也不在乎,无论我对梅厌多么不好,我终究还是舍不得把她卖掉。我就是被家里人卖掉的,我不会再这么对我的女儿。
可是,我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每次情绪爆发的时候,我总是拿梅厌出气。
那一天,是梅厌的生日,也是我的受难日,是那个负心汉离开我的日子。我怨恨梅厌的出生,她为什么不是个男孩,这样我至少还有一份希望。我于是又对梅厌一顿大骂,打的没有力气了,我便把她吊在了村口的树上。我那时好像是疯了,心底总是有一个声音,‘就是她,就是她,她就是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她就是你命中的克星!’。
等到我终于冷静下来时,天已经黑了。我疯了一样的跑到村口,梅厌却不在了。我到处跑,找了一晚上,也没有找到她。后来听人说,她跟一个中年男人走了。
连她也不要我了,我真的绝望了,活着真的一点念头都没了。我天天哭,哭了半个多月,眼睛本来在月子里就落下了病,这一哭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的身体,自己清楚,时日可能不多了。如果有一天,我去了,麻烦你帮我告诉梅厌,我终究是对不起她的。”母亲叹了一口气,紧接着便又咳嗽了起来。梅傲雪在一边,听得已经泪流满面了,但她还是没有勇气走上前去。
“梅大娘,活着的时候,才是最应该坦诚的。死了,便真的一了百了了。你和傲雪都很倔强,谁也不肯低头,可这又是何苦呢?你在她离去的时候,才知道后悔。等到你离去,她听到你的道歉,是不是也会觉得遗憾呢??为什么不趁活着的时候,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呢?”
“沈大夫说的是,只是她怕是不想见我。”
“她其实已经来了。傲雪,过来,你不踏出这一步,就永远走不出去了。”沈秋书过去拉着梅傲雪,来到吴大娘身边。
“你都听见了?”梅傲雪的母亲有些激动,又有些难堪。
“听见了。”梅傲雪想说点什么,却终究没有说。
“我的时日不多了。沈大夫说得对,我应该趁活着的时候,跟你道歉,是我亏欠了你。我不指望你能原谅我,只希望你能活得轻松一点,别像我,一辈子都活在仇恨里。”母亲说着,又咳嗽了起来,她赶紧用手娟捂住嘴,擦了擦嘴角,又小心地把手娟抓在了手里。
梅傲雪一把夺走了她的手绢,打开一看,手绢上是腥红的血。
“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也活够了,死对于我来说,是一种解脱。”
“你以为说一声亏欠就可以了吗?你亏欠了我那么多,就想这样离开了?我从小到大,没有感受到一点点的母爱,我的记忆里只有噩梦。你现在就想要离开了?你倒是解脱了,你有没有想过我?你配做一个母亲吗?”梅傲雪越说越激动,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流。
“对不起。”母亲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再次道歉。
“梅大娘,傲雪从小便是个缺爱敏感的孩子,你既然觉得亏欠了她,何不在最后的日子,好好地做一回母亲。”沈秋书适时地引导梅母。
“我,我又老又瞎,除了给她添负担,还能做什么?”
“我从来都没期望你给予我什么。哪怕是住漏雨的房子,吃不饱饭,被隔壁的孩子欺负,我都不怨你。可是你却从来没有关心我,从来也不对我笑,从来也没有抱过我。你总是打我,骂我,折磨我。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梅傲雪大声地控诉起来。
“我,对不起……”
“梅大娘,其实傲雪只是想像其他孩子一样,被母亲关心爱护着,这些都是其他任何人都给不了的。”沈秋书见梅母不知所措,便又给她出了主意。
“那好,梅厌,哦,不,傲雪,我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好母亲,但是从今天起,我会努力去学,只要你不嫌弃,我,我……”
“梅大娘,我想傲雪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走,我们进屋吧,我给你把把脉。傲雪,进屋吧。”沈秋书一边搀扶着梅大娘进屋,一边叫着梅傲雪,梅傲雪犹豫了一会儿便也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