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琅湖岸故人别,已然过三月。是年乃楚昭新帝乔临泫亲征元年,年号昭平。昭平帝即位后,因辅国将军府林复商为当朝武三元,且在其十六岁时莽考山叛乱中亲自冒死活捉了乱贼首领保古傣,故册封为正一品车骑将军,位崇仅次于其爷爷辅国将军林之和。而齐佐墨更不得了,年纪轻轻便展现出治国奇才,更为皇帝出谋与林复商合力收复了前朝被耶律部侵占的舍喀兰草原,因被一干老臣力推荐为右丞相,与左相柳京并立楚昭二相。
林昭茨面色沉然坐于马车内,心里着实欢喜不起来。
只因今年皇帝亲政,因而选秀之日也提上了日程,身为辅国将军府的长孙女,无论如何都是要送宫入选的。
馥华撩开车帘,发觉今日大街上多了不少装饰富丽的马车,想是不少人家的女眷也是要一齐前往皇宫参加这大礼的。果不然,即便林昭茨指明要了一辆素色的马车,这旁边护送着的林复商与那匹跟得极紧的狭翼马却也成为了大街上最热的话题。
林昭茨一路上听着那些夸赞林复商英武和狭翼被她驯服的老话儿,兴致却愈发低沉萎靡。十岁前,她本在辅国将军府成日里无事下下棋,弄弄花,与林复商拌拌嘴,日子过得很是舒心;十岁以后,林复商变得忙了,她也生活得不错,还可看看书,溜溜马,偶尔还能私下与馥华斗两把蛐蛐儿,不想时间飞逝如此之快,等她十六岁一过,竟然就突然被通传要入宫大选了。
天知道林之和请来的司仪嬷嬷有多啰嗦,多烦人,一个站姿都能给她从白日青天扳到傍晚黄昏,待坐下时,她只觉得腰仿若都麻木到已然不是自己的了。
就在她又左思右想恍神的时候,帘子外传来林复商低低的笑声,“茨儿,你可知,一路上他们都是怎么说你的。”
林昭茨“啊”一声,回过神来,“怎么说的?”
“人们都说,”林复商憋着笑,“狭翼似乎很想说话,就由当事者自己来说吧,这样比较好。”
狭翼阴沉着脸,“他们说,这紫马真乃绝世,也真可谓忠贞,听说抓来时踹死了乌淮国所有的驯马高手,不想被辅国大将军家的林,小,姐,驯服以后,每次其出行无论去哪里都寸,影,不,离,地跟着,”它恶声将几个字咬的分外重,未了还不忘愤愤不平道,“这不就是你们常说的跟屁虫么!”
林昭茨笑起来,“跟屁虫还算不上,跟屁马倒是很贴切。”狭翼不知嘀咕了句什么,她转头与馥华道,“这回倒是便宜了稽宣那孩子,倒不用跟我去宫中净身了。”
车厢里传来少女咯咯的笑声,林复商听见时微有一怔,很快见林昭茨有几分高兴的神色,紧皱的眉头便也渐渐放松起来。
前往皇宫需经往楚江城门,突然一阵骚动传来,似是官兵在捉拿什么人一般,林昭茨拉开车帘欲探,不想却被林复商以极快的手法盖上了帘子:
“莫看。”
他的声音有一丝发颤,却很快回复了平静,“前边官府正在押送犯人,有几个大汉赤着膀子,别碍了茨儿眼睛。”
帘外人声混杂,一声老者的低叹却清晰传入她的耳中——
“卫将军真是可惜,一生英武,战功赫赫,却不想被奸人所害,这在城墙上挂了十七年的首级,死不瞑目啊。”
林昭茨听了那话感到心惊肉跳,却并未出声。
楚昭皇宫琼阁楼台,层叠气势如山般稳重尊贵,她被车外的强光给刺到眼睛,用手遮挡一番,待放下时,却见林复商已下马站在她面前。
这是她近几年来第一次认真看林复商,当下他已年方二十,在战场上却已有老将风范,似是眉目比以前更浓,下巴俨然更有刚毅之气,只是那双桃花双目中带着一成不变的情感望着她。
“茨儿,你若落选,我……”
她含笑道,依然带着一丝撒娇的天真,“若是茨儿落选了,哥哥会养我一辈子吗?”
他被她似是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回答,一顿,“那自是会的。”
“那倘若未来嫂嫂嫌弃茨儿的话,哥哥会不会把我赶出去啊。”她小心翼翼嗫嚅道。林复商嘴角浮现一丝苦笑,“嫂嫂不会嫌弃你……因为……”
却见林昭茨率领着狭翼与馥华已然远去,“那就祝我落选啦!”丝毫不顾及旁人的眼光。
“因为我根本不想娶其他女子。”林复商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自喋道。
她随着一干精心打扮的秀女分批进入了大殿,狭翼依旧在旁跟着她,那板着马脸的凶样惹得好几个胆子小的女儿吓得惊叫起来,好在林将军在楚昭名气过大,他孙女驯服了一匹踹死几十人的神骏从楚昭最北的柔冉城传到了最南边的水良城,俗话说,神骏总要配上一个神话方对得起它响当当的大名,故这匹“金筋铁骨且能咬死一头老虎”的奇马狭翼对其主人辅国将军府大小姐林昭茨忠心耿耿吾主最大的美名也早已传遍了天下。如同对狭翼一样,因林昭茨不太结交世家小姐,故旁边一干秀女见了她也是崇敬中带着几分惧意。
皇宫中四处遍载牡丹,那开得艳丽的魏紫姚黄,似是正应了国色天香之意。当林昭茨正抚着一朵苑中的赵粉时,一道柔柔的女声传来,“妹妹可是林将军家的小姐。”
她感觉这声音很是熟悉,一回头,看见一绝色美人,亭亭而立。
“柳小姐。”她莞尔一笑。柳承奂一惊,随即温和道,“妹妹怎知我是承奂。”
林昭茨笑道,“柳家有女,其名承奂,一闻惊人,二见倾城,朝中公子,莫不谓求。前些年随家兄外出,柳姐姐马车经过的时候,家兄已然为我介绍。”
此次,柳承谰也与柳承奂一同参与了选秀,言语见她瞧见柳承谰眼神不住往这里瞄,下之意已然想要插入谈话,因柳承谰对承奂态度恶劣,故林昭茨对其无几分好感,因而并不准备给机会让其接进。
柳承奂竟脸微微一红,“真是,林公子那厢有心了,承奂在此感谢。”
“我与柳姐姐一见如故,姐姐可唤我一声茨儿。”林昭茨与柳承奂兴致盎然地聊起来,未尽兴时,司仪太监却已然尖着嗓子报上了她们名字。柳承奂的脸上带着几丝哀愁,轻轻对昭茨道,“其实我并不想参加这次选秀。”她的声音如一颗多汁的软糖,分外清心甜润,叫人心生怜爱。林昭茨为她拂了拂粘了牡丹花瓣的袖子,低声道,“姐姐,我们进去罢。”
林昭茨与柳承奂随其余四位秀女低头站在泰晨殿门口。见了柳承奂,未等皇帝出声,当朝太后已然发至于人,“真是好一个柳家的女儿,哀家见了分外欢喜,留牌子罢。”
大殿上皇帝并未作声,柳承奂的身子微微颤抖,“臣女,谢太后恩典。”
柳太后貌似笑答,声音却无不透着一股压迫的气势。
“呵,承奂似是太高兴,这话都说不利索了。”
柳承奂不敢再言,小心翼翼福了一福身便退后一步,战战兢兢的模样好似一只受惊了的小猫儿。
紧接着前边连着撂了三个人的牌子,林昭茨一见形势不赖,也迫切地想要自己也能受到赐花的待遇。狭翼在三丈外静静立着,只听得太后道:
“这不是林将军家的长孙女,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她盈盈抬起头,眼睛却按着宫中的规矩,目不斜视地看着地上。
“林家的长孙女真是俊,丝毫不逊色于柳家的承奂呵,”林昭茨心里一阵揪紧,这可不就是要选中她的前兆。不想,那太后继续道,“只可惜到处带着一匹马,若是入了宫,这可成何体统。”声音中显然带着浓浓的不悦。
她心中一阵欣喜,却听得皇帝的声音幽幽响起,“朕,也好马,她的喜好,正中朕心意,母后,林昭茨,朕要。”
她听了那还有丝丝稚嫩的声音,眼睛猛然从地上射到大殿上,只见稽宣,不,乔临泫身着明黄色的袍子在九龙金座上稳稳坐着,身旁立着两排小心翼翼低着头的宫女太监,只见他原本皱眉看着那跋扈的柳太后,却见了她,眼中依稀含着一丝笑。
林昭茨朝着当今皇帝微扬嘴角,克制住了有几分意外激动的心情,心里暗暗道了一句,“真好,乔临泫,你耍了我,也不用入宫做太监净身了。”
即便若此,她也是着实希望他能放自己一马,故不停地使着眼色,谁知乔临泫错以为她过于思念他,竟然一激动和柳后对峙了起来,大殿上的气氛顿时急速僵化,宫女太监的头更是低,柳后身边一干亲信的羽林军则个个紧绷着脸,似是随时待命。
“陛下,此般刚刚亲政,”柳太后反而微微一笑,狭长的眼角爬起丝丝厉色,“哀家建议你多听着点老人言,等你阅历丰厚了再做主张,也不迟。”随即拿起茶盏,景泰蓝镶的指甲划了下杯口,发出一声长长的“呲——”然后重重摔在桌上——场下人全然倒吸一口冷气。
林昭茨低头不再去看大殿上气氛令人窒息的争执,狭翼站在花苑的墙角边,正凝神听着什么。她几乎已经松懈了紧绷的神经,柳太后虽分外尖酸刻薄,却对于不让她入宫这件事还是明智的。就在众人都以为乔临泫身为一国新帝会为太后扰选而大发雷霆后,半晌只听得他淡淡一句,“母后说的都对。”声线很是平稳,似是已经习惯。
林昭茨面上似是低落,心里却欢呼雀跃波涛澎湃,她高高兴兴收下那朵红花,正准备谢恩退下了,一声“且慢”却如一盆凉水浇灭了所有不安后的喜悦。
“柳丞相家大公子承贤,一表人才。哀家瞧着,与林家的女儿分外对,一文一武乃良配,这件事,给哀家放在议程上。”
这门天降的亲事,将墙角的狭翼都给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柳太后不喜辅国将军大小姐与亲儿子结亲,却转头就许给了同氏的亲侄子也就是柳京的儿子。别的落选秀女不凡有家世好的,柳氏家族也不止柳承贤一个儿子,这其中因果,可大有探究。
一场大选落幕,几家欢喜几家愁,据林昭茨所知,能叫得上名的有柳承奂柳承谰,还有一位名为齐子甲的女子。走出宫门的时候,狭义翼见有几个被选中的女子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年轻的脸上透着分外兴高采烈和骄傲的神情,便问起林昭茨其中缘由。林昭茨带着几分怜悯叹道,“看打扮,她们都是六七品官员家的女儿,说实在的,宫中选她们就是为了充数,可一选中,不就成了在家族可以谈论一辈子的荣耀。”狭翼亦是叹道,“那皇帝岂不是很不放她们在心上!可惜又是一出寂寞空庭春欲晚!”
愈音被它给逗笑了,乘着夕阳,只见林复商与馥华已然在那朱红色的宫墙前等着她们了。
林复商脸上似乎有几分慰籍,“茨儿,回来便好,有哥哥在,不会叫你被人欺负了的。”馥华也下马道,“小姐,奴婢能这么快看见您,着实高兴。”
林昭茨面色有几分凝重。“此处人多眼杂,我们回府再说。”便骑着狭翼快速奔去,林复商与馥华也一拉缰绳,策马加鞭跟上了急急远去的她。
狭翼面不喘气站在将军府门前,林之和已然站在大门口等候,见了林昭茨,只是道了句,“复商他们应是还在后面罢,茨儿,你先随我进书房来。”
夜幕降临,书房内燃着一盏明灯照在辅国将军面上,林之和年已近七十,虽然有不少皱纹,可那股干练的精气神却不是寻常年轻公子能比的,就连他的声音也是如洪钟般,在此刻却压低了些许。“茨儿,听闻你今日落选,太后在朝堂上可有对你说些什么。”
林昭茨依然有些余悸,“其他并未说什么,只是她,要我嫁给柳相的大儿子柳承贤。”
林之和看着她,“茨儿,你也已十七了罢。”林昭茨凝神看着那影光闪现的灯罩,点了点头。“你也知,我并不是你的亲爷爷。”
“爷爷待我恩重如山,这早已胜过茨儿亲爷爷,只是,茨儿其实一直也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只是苦于根本无暇查起,哥哥知道却又守口如瓶,以及我脖颈上那块追翼玉,我有太多想知道的事。”
辅国将军的脸色从未如此沧桑。
“茨儿,原本我想一直瞒着你的,就让你这样无怨无仇的过一生,以辅国将军府的势力护你一世,根本不在话下,可柳后此般要你嫁给柳承贤,我若再不说什么,就是对不起你父母双亲九泉下的亡魂。”
林昭茨心跳加速,她的手在袖子中紧紧揪着,依稀感觉手掌传来一阵阵的冷意。“爷爷,茨儿听着。”
辅国将军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你本是前朝镇国大将军卫长世的女儿,而你的母亲姓齐,是你父亲当年行军乌淮草原公主营救下的女子,与赫尔皇族中人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而这块追翼玉,与另一块唤龙玉合称双壁,乃乌淮国的圣物。你还可知,你父亲年少时是我麾下最有帅才之资的人,因年纪轻轻就战功赫赫,对国家鞠躬尽瘁,故被前昭烈帝封为镇国将军,而害卫氏灭族的,正是当今左相柳京与其姐柳鹭柳太后,只因他们勾结乌淮耶律部野心勃勃妄图改朝篡位,而你父亲不肯与他们同流合污侵吞赫尔部,你可知,前朝倚椒宫大火,先帝跃下城楼,皆疑云重重,其中不可告人之事何其之多,而这一切,皆是由柳太后的凤巢宫发的懿旨。”
林昭茨牙关咬得死死,手上可见汗不停地淌下,“爷爷,所以,楚江城楼上那挂了十七年的首级……可是……”她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眼睛发红。
林老将军心疼地看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正是你的父亲,卫将军,茨儿,你是卫将军夫妻拼死保下的遗孤,也是卫家至今唯一的骨血,你的真名唤作,”她闭上眼睛,眼泪止不住流下。
“卫晚枫。”
突然间,她明白了好多事,包括明白过来为何林复商日复一日地对着那片枫树林发愣,不知是悲伤还是心酸,突然齐齐涌上心头。
她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满是决然,“爷爷,卫晚枫确实不存在了,当下只有林昭茨,承着卫晚枫一腔恨意的林昭茨。”那种仇恨,是天生在骨头和血肉里种着的,即使今日她才恍然知道自己的身世。
她跨出门时,眼泪被风渐渐吹干,等在门口的林复商看见她浮肿着的眼泡,一愣,随即忧心道:“茨儿……你可还受得了……”
林昭茨抬头一笑,神色却有哀伤并着隐隐的仇恨。
“哥哥,茨儿活了十七年,终于知道真正的我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