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愿也处在和妈妈冷战的状态之中,白日妈妈出门工作,她看电视打发时间,家中电话铃声响起,她起身接听电话。
冯如朵充满活力的声音顺着电话线钻进她耳朵里。冯如朵打来电话问陈三愿的假期作业进展如何,而后二人随意闲聊。
对了,陈三愿一只手绞着衣服下摆,漫不经心地问道,放假前一天,在校门口和你起争执的中年男人是谁?
电话线那头沉默,只听得见呼吸声,冯如朵听得出陈三愿故作模样的‘不经意’,只觉得陈三愿演技未免太过拙劣,像个在舞台上恶意丢丑的小丑。沉默半晌,冯如朵终于开口,悻悻道:这和你有关系吗?随即,电话传出刺耳的忙音。
陈三愿挂下电话后为自己的愚蠢懊悔,房门突然被打开,她抬头看钟表——不过下午三点一刻。妈妈还没到下班的时间,不知她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早。正当陈三愿疑惑着,妈妈先开了口:快换衣服,周周家出事了。
陈三愿第一次进警察局,不免有些紧张。当她见到周喜值后,紧张的心稍放松,但很快又再次紧张起来,周妈妈在一旁痛哭,大人们聚在一起神情悲愤,周喜值站在一旁,头发凌乱,神情淡漠,像一只迷路的雏鸟。陈三愿很想跑上前将周喜值紧紧抱住,可她突然无法迈动脚步,她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周喜值,这个她从未见过的、被摧毁的、凌乱的、如此失魂落魄的周喜值。
周肃军去世了。在路上的时候,妈妈告诉陈三愿。
谁?陈三愿没反应过来,她只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但她记不得是谁。
周周的爸爸。妈妈讲。
周爸爸去世了?陈三愿震惊,怎么可能?
说是晚上应酬回来的时候碰到抢劫的了,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被拿走了,被捅了十一刀,就在小区前面的那条小巷子里,那里僻静,本来就很少有人经过,第二天早上环卫工发现报的警。妈妈讲。
陈三愿震惊得讲不出话,她只是在心里反复疑惑着——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会突然没了?
她在进警察局之前,抬头望了望天色,夕阳咸蛋黄似的嵌在天边,周遭的老式居民楼,都显得灰扑扑的。她还犹豫着自己在见到周喜值的时候究竟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可真当她看到周喜值的时候,她没意料到自己竟无法动弹,甚至她的嗓子也失了声,这个看起来破败的周喜值,让她感觉陌生得不真实。
妈妈轻推了推陈三愿,示意要她往前走,陈三愿艰难地走向周喜值,她走到周喜值身边,紧紧地握住周喜值泛着凉意的手,周喜值并不看向陈三愿,她任由陈三愿握着自己的手,陈三愿将周喜值的手紧紧地包在自己的手掌中,看着麻木的周喜值,忍住自己鼻腔上涌的酸意,她什么也不讲,只是更加用力握紧周喜值的手。
许平安这几日躲在唐强的音像店里,自从那日他和宋婉升遇见周喜值和陈三愿后,宋婉升就像是变了个人,她总是要时刻知道许平安的动态,宋婉升刚开始变得这样神经质的第一天时,许平安只当她是女孩子的敏感多疑才会每隔一个小时就会给自己打一个电话,直到宋婉升这样坚持了三天后,许平安开始厌倦,索性屏蔽了宋婉升的来电,只躲在音像店里,他进了店里才发现音像店的摆放的影盘光碟架子上已经没剩几个光盘了。
被盗了?许平安疑惑。
不,我不租售光盘了。唐强讲。
为什么不做了?许平安问。
现在哪还有人要租碟看电影了?网络都这么发达了。唐强讲。
那大哥你接下来要做什么?许平安问。
离开这里。唐强讲。
离开这里?许平安重复。
嗯,在这座小城里能有什么好发展,我还年轻,总要出去拼一拼。唐强举起酒瓶喝酒。
你将来打算做动漫设计?唐强问。
许平安对这个问题感到不知所措,他挠了挠头:动漫设计?谁说的?
唐婴啊,她讲你很会画漫画,讲你大概会学动漫设计一类的吧,我也不是很懂这个。唐强放下啤酒,继续整理影碟。
许平安喝酒润了润自己干涩的喉咙:唐婴,现在怎么样啊?
每天忙着集训,应该挺累的吧。唐强讲。
许平安再欲开口问些什么的时候,手机铃声响起,他看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这不是宋婉升家的座机号码,许平安犹豫着接通了电话。许平安赶到殡仪馆的时候,爸爸打电话给他要他一起去殡仪馆。
我已经到了,我在这儿等你们。说着,许平安挂断了电话。
许平安四处找寻陈三愿和周喜值的身影,他不免惊讶每日竟然会有这么多的人去世,他四处找寻终于看见陈三愿的身影,陈三愿站在外面等待许平安,二人视线相遇时许平安感到有些尴尬,毕竟自己前几日的行为太荒唐。
周周在里面和周妈妈迎着前来吊唁的人,进去吧。陈三愿开口讲。
对不起,三愿。许平安突然讲。
陈三愿背过身后,再次转过身面向许平安,淡淡地讲:算了,这些不重要。
陈三愿无法独自面对破败非常的周喜值,当周爸爸的尸体被送进殡仪馆后,周喜值和周妈妈穿着黑色的衣服迎送宾客,站在痛哭的周妈妈一侧的周喜值未免显得太过冷血,她只是麻木地站着,鞠躬,腰间系着一根白色布带,她人泛着苍白色,脸颊凹陷,嘴唇干裂,看人的眼神也是空洞的,整个人灰扑扑的,看起来像是一尊粗劣的雕像。陈三愿顾不得什么争吵辱骂,她第一时间便想到给许平安打电话,要他来,和自己一同分担这样的周喜值。
在周爸爸尸体火化前的告别仪式上,在瞻仰遗容的时候,周妈妈痛哭几次欲要昏倒,幸好身旁有人搀扶,而周喜值却是紧紧闭合嘴唇,看着爸爸沉静的面容,神情依旧麻木。
陈三愿看了看周喜值,又看了看周爸爸的尸体,她不由得攥紧了身旁妈妈的手。这是陈三愿人生中第一次接触真正意义上的生死,这和她在课本上了解到的革命战士的死亡不同,原来死亡真的是一件异常果断的事情,周爸爸只是她生活中的一个小小的温柔角色,平日也不觉得重要,可当陈三愿突然想起她的生活中现在已经失去这个人的时候,还是会觉得有些不舒服,这感觉很怪,好像一面方正的镜子被打碎掉一个小小的角,镜子还是那面镜子,可是缺了一个角,总的看来还是会让人不舒服。周周的生活中,已经完全失去了爸爸这个角色,她尚且无法从这突然的变故中抽离,陈三愿又突然想到正在痛哭的周阿姨,这死亡是硬生生将一个人从另一个人的生活中拽离去,相依为命,相依为命,这竟然是一个如此谨慎又敏感的词汇,两个人减少了一个人可做不到相依为命,周叔叔去世就连她这个外人都会感到难过,那么周阿姨呢?今后的日子她该怎样过呢?还有,妈妈呢?她等待爸爸如此之久,所以,在这个家里,爸爸才永远活着。她突然顿悟,原来心里发闷的地方也突然变得顺畅,她要现在就抱住妈妈,她只想好好抱一抱妈妈。原来,死亡会让活着的人痛苦,所以死亡才如此让人恐惧。
陈三愿转身紧紧抱住妈妈,流泪低着声音讲:我错了,妈妈。
妈妈抱住陈三愿,什么话也没讲,只是不停地轻拍陈三愿的后背。
葬礼结束后,周喜值依旧不讲话,变成了一根木头,陈三愿和许平安每日白天都来周家陪伴周喜值,他们只是安静陪着周喜值,没人知道该如何劝慰这个伤心朋友,这并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消解的难过,只是,我们不能要你一个人单独承受这份痛苦。葬礼结束的第五天,舅舅才从国外赶回来,他和爸爸是从小到大的朋友,周喜值看着正常吃饭,席间和众人谈笑风生的舅舅,就算舅舅在单独面对她和妈妈的时候,也依旧神态自若。周喜值麻木着脸,只是疑惑舅舅和爸爸是否真的是朋友。
晚上周喜值起夜去卫生间的时候,看舅舅并未睡在沙发上,她闻到从阳台飘散来的烟味,她走过去看见舅舅趴在阳台窗口吸烟,还听见了吸鼻子的声音。
舅舅听到脚步声转身,在暗夜里周喜值看不清舅舅的面容,她只听得出舅舅的声音闷闷的,像是刚哭过的声音。舅舅向她招手,示意她走过去。周周走到舅舅一侧,舅舅抬手轻抚了抚周喜值的脑袋,手掌宽厚,像是爸爸的手。
我们周周这几天辛苦了,为了照顾妈妈的情绪,隐忍得,辛苦了。舅舅讲。
周喜值突然红了眼眶,也突然笑了起来:那天,爸爸的脸上,很干净。
而后周喜值开始抽泣:就、就算在那天、我、我也没和爸爸道歉,我不该、不该和他吵架的。
真的对不起。周喜值终于痛哭出声。
当周喜值收住哭声后,舅舅拍了拍周喜值的肩,低声温柔讲:在活着的时候就好好活着,好好爱身边人吧,不要等到再次失去的时候再次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