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2005年第04期
栏目:百姓故事
老窖蹲在灶坑口儿一盅一盅喝闷酒。老窖喝酒一般不分地场不挑菜,掰半截黄瓜也能弄二两,拣两个土豆蘸大酱也能凑和一顿。老窖喝酒不挑剔,却愿喝个情绪。啥叫情绪?遇到顺心事儿要喝个痛快,碰上烦心事儿也得醉得彻底。说到底,老窖是个三顿离不开酒的酒鬼。不过,老窖之所以叫老窖,是因为他喜好喝当地产的一种名叫凤城老窖的高度粮食酒,劲儿大,味儿淳,一杯喝下去,喉咙里立马像着了火苗子,烫得慌。
老窖喜欢一整天把那火苗子栽到胃里。
“吱——”老窖一仰脖,又一盅热辣辣的玩意儿灌进了胃,他感到胃肠里像有股看不见又摸不着的邪火在往上窜,他想用什么东西压一压,却越压越邪,越压越火。“吱——”他又压了一口,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他望望房梁,房梁上面黑糊糊的,仿佛黑驴的腚。他又望望屋外的天,一片黑厚的云团破絮般逼过来。奶奶的,天要下雨了,太阳像个晒蔫了的软黄瓜,土头土脑地吊在半空。他觉得下雨前的身子躁得很,恨不得找谁干一架。“奶奶的——”这回老窖骂出了声,空荡荡的屋里却没人回应。
“人哩,人都死哪去了?”他又叫。如果此刻他老婆马铃薯在,他一定要摁住她,他喜好在微醉的状态下做那事,而且就跟喝酒一样不分场合不论地点。
但是今天晌午他没法这么做。马铃薯下地去了,所以他心里更火。
奶奶的。老窖的眼睛有点邪,而且一眼大一眼小。老窖喝酒时总是狠劲儿地把眼珠子往上翻,仿佛一直在盯着房梁瞅,眼眶子里都是白森森的眼白。其实黑咕隆咚的房梁上什么都没有,除了两张蒙着灰尘的蜘蛛网和几粒干橛橛的老鼠屎,黑咕隆咚的房梁上什么也没有,老窖就这么一盅一仰地盯着盯着,老窖肚里的心事也就越发地重了起来。
“你二菜刀怎么样,你二菜刀也得服天朝管不是!”。老窖说。老窖这么说着时就又吱——地喝了一盅。
老窖的脸盘子成了牛卵子色。
半月之前,老窖和他连襟二菜刀闹了点不痛快。说起来这事儿也怪不得二菜刀,所谓有买有卖,公平交易,本不是犯忌惹祸之事,偏偏那交易背后,却有着一个鲜为人知的勾勾心眼,而且事主又是这黑驴沟村一踩乱颤的酒鬼老窖,这事可就不那么好办了。
那老窖是老村长的独生子,自小就霸道惯了,娶妻生子之后,仍改不了说一不二的驴性,尤其是灌上点凤城老窖,天王老子也敢捅一棍子。这么多年,老窖就依仗耍横使气,竟也从村前打到村尾,渐渐便立起棍儿来。偏偏从外地来了个二菜刀,又偏偏成了他妹夫。这也令酒鬼老窖儿一想起来就浑身不自在。所谓一山难容二虎是也。
“他二菜刀即使打仗不要命,他还敢砍他大舅哥?“老窖私下里不止一次这么想。
起因是老窖屋旁的一块空地,原来属本村孤儿小柱子名头下的。小柱子好赌,输了钱还不上赌债,就想卖掉这块空地,因了老窖从中捣鬼,所以一直没有买主。老窖的心思自然是想霸下空地做宅基地,将来好给两个儿子盖房娶媳妇,所以一有买主,他就从中捣乱。“哼,只要小柱子这龟孙子卖不成,他最终就得贱卖给我……到那时,卖多少钱还不我说了算!”老窖经常这么偷偷打小算盘。
恰恰就在这时,有一个人竟然神不知鬼不觉胆大妄为地买了下来,等到老窖发现时,双方早做好纸了。
老窖的心里像堵上一块硬梆梆的石头。
奶奶的,还叫亲戚哩,亲戚就背后下跘子!老窖恨恨地想,直想得脑浆子生疼,便一盅一盅喝开了闷酒。
屋外旋起一阵阴风,看样子雨脚离此不远了。老窖起了起身,想去关上敞开的门窗。突然,他老婆马铃薯一边狂呼乱喊一边拍手打掌冲进院子,像挨了戳的鸡一样扎撒着翅膀四处乱窜。
“我的妈呀,可了不得了!你还有心里灌猫尿……呜呜呜,可了不得啦!”女人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脏兮兮的脸蛋上如同被鬼画了符。
酒鬼老窖儿扭回头,醉眼惺忪地瞥了老婆一眼,冲着瘫坐在地上的女人不耐烦地吼了一嗓子:
“嚎他妈什么丧,老子还没死哩!”
直到这时,女人才止住哭,冲着男人无限委屈地叫:驴骡……呜呜呜……咱家的驴骡!”
老窖心里骤然一紧:“驴骡怎地啦……”
“呜呜呜……”女人又抹一把污浊的泪:”驴骡……它死啦。”
酒鬼老窖儿感到女人最后吐出的那两个字像扎进心窝里的两把雪亮的刀子,他也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