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儿,在家吗?”
“谁?”
“我。”
“哦,我当谁哩。快进来,稀客啊。”
一日下午,水生嫂站在门口,用力一推,门没上锁,“吱扭”开了一条缝,她公鸭嗓,破锣一样的咣咣地敲,木生妈拈着针线,站在堂屋门口,笑呵呵迎客。木生妈招呼说:“渴不渴?”水生嫂说:“不渴。”木生妈倒了一杯水,递给她:“湿湿嘴唇。”水生嫂接了。木生妈说:“坐啊。”水生嫂一抬屁股坐到沙发上,笑问:“婶儿,天恁热,窝家干啥哩?”木生妈说:“家里人,能干啥!缝缝补补,洗洗涮涮,趁有空,拆洗几套棉衣。”水生嫂拉过一条裤腿,仔细瞅几眼,羡慕说:“你看这针脚,又均又细,婶儿,你手真巧,活真好。”木生妈笑说:“啥好活,对搭着能穿,小孩不露光腚罢了。”水生嫂嘎嘎地笑:“婶儿,瞧你说哩。我横不会拿针,竖不会拿线。娘不像娘,妈不像妈,一样不够格。”木生妈羡慕说:“一代不同一代。你能耐大,谁能跟你比。不会这会那。再说你婆子年青,不用你操心。”水生嫂又嘎嘎笑起来:“婶儿,你净抬举我,我有啥本事。心眼实,没坏心思罢了。”木生妈树起大拇指:“去恁远,你怕不怕?”水生嫂说:“婶儿,咋不怕哩!我怕,怕被人卖了。”木生妈说:“你怪有胆哩。”水生嫂说:“那啥办法。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打头我也不信,我心里说‘乖乖来,你说恁好,真哩假哩啊?我不能光听你说,我得实地走一走,看一看。’我走完,得出结论:句句虚实,件件不差。你说我看到啥啦?”木生妈问:“看到啥啦?”水生嫂接着说:“我看到几十万人的大公司,俊男靓女,穿着洋气,住着洋楼,开着小车,顿顿八菜一汤,上下班车接车送,没事逛逛大街,走走公园,男的女的抱在一起,嘴对着嘴,你啃我,我啃你。我都快羞死了,我说:‘真不要脸,大白天亲嘴’。老板说:‘大姐,你落后了,国外都这样,拼命赚钱,可着劲花。’我问:‘一个月多钱?’他说:‘保底一两千,上不封顶。’我心里算了一下:‘干一年能盖三间大瓦房,能娶一房媳妇。乖乖来,钱真好抓。’我说:‘还要人吗?’他说:‘要,有多少要多少。好吃懒做、偷奸犯科的不要。’我说:‘俺哪边,都是能干哩。’他说:‘大姐,别看我跟你接触不长,我相信你。我事多,这事拜托你啦!只要你看好,你送多少,我接受多少。’我一想,我只有俩闺女,钱也抓不完,让乡里乡亲跟着一块抓吧。有人问我图啥哩?我图啥哩?我自问。我图乡里乡亲有钱了,借钱方便。”
木生妈听得入了神,针不觉刺在手指上,她一疼,把手指放嘴里吮一吮,一股血腥直冲脑门。水生嫂闭口停一会儿,问:“木生哩?”木生妈说:“玩去了。”水生嫂问:“成绩中吧?”木生妈说:“还行。”水生嫂又问:“叔哩?”木生妈说:“侃阔去了。”水生嫂说:“侃阔中,比赌博强。”木生妈说:“他不赌,顶多打个糖。”水生嫂说:“小赌怡情,大赌伤性。耍两把,不伤大雅。”木生妈说:“是哩。他嫂子出去转一圈,见识不少,会拽文了。”水生嫂笑:“长啥见识!电视上学哩。”水生嫂又说:“婶儿,我还有事,先走了。”木生妈招呼说:“急啥哩,多坐会儿呗。”水生嫂站起来:“咱妯娌俩相处日子还长着哩。出来恁长时间,你侄子水生该叫唤了。”木生妈笑着送出来:“可不是!小别胜新婚,你走恁长时间,他不想才怪,快回去吧。”水生嫂扬扬手:“走啦。”木生妈站在门口:“中,慢走。”
木生妈眼望不见水生嫂了,还站在那儿呢。木生妈回味水生嫂的话:“真哩假哩啊?别又是老鹰屁。唉,想哪儿去了,活呢。”木生妈只得摇摇头,无法定可否,回到堂屋,重又坐下,戴上老花镜,拿起针线,一针一线,缝补起来,忙了一阵,看看天色向晚,口内惦记说:“这爷俩,脱缰的黑马,不着家。”
此时,木生在仙庙集上喝酒,与元宝、富贵、宝财团坐在方桌前,桌上排几盘菜,不过花生米、拍黄瓜、鸡鸭鱼肉之类。犟驴饭店,在仙庙集上首屈一指,木生匆匆扫一眼,但见油烟窜到屋顶,墙角挂结着蛛蛛网,脚下的漫地方砖干结乌亮的黑泥巴,菜桌布满污渍,红漆掉了一片又一片。木生在村西店被放工的元宝、富贵拉来喝酒,刚到犟驴饭店门口,遇着打县城回来的宝财,遂拉住一块吃酒。宝财年长木生几岁,在县城跟舅舅学汽车修理,难得回来一次。天热,又喝白酒,几口下肚,木生晕了,脸通红,手打飘,舌头打折。再看元宝、富贵、宝财大口大口,一杯接一杯,杯杯见底的对着干,木生自愧不如。三人越喝越起劲,又叫了两瓶白酒,硬要写酒,木生忙挥手,无论如何,不饮了。酒酣之际,搂脖子,咬耳朵,木生趴在桌子上,晕晕乎乎,半梦半醒,似听清,又似听不清。元宝问:“你学得咋样?”宝财红着眼说:“差不多。”富贵问:“开店咋样?”宝财说:“差点火候。”元宝追问:“差啥火候?”宝财伸出三根手指捻着说:“这个。”富贵说:“你舅舅哩?”宝财说:“他肯定帮,但咱也得出点呗。”元宝说:“可不是,毕竟隔着一层哩。”宝财说:“俺家情况,你们都了解,拿不出来。”富贵说:“俺俩有这个心,没这力,窑场拼死累活,才几个支,又存不了一毛。木生更不用说了,上几年学,家里上干了。”元宝一拍大腿:“我有个好主意。”富贵打击说:“你能啥好主意。”宝财感兴趣:“说来听听。”元宝说:“找守财借点。”宝财端着酒,一听这么说,摇摇头。富贵说:“这也叫主意。”元宝说:“找个有钱的老丈人。”富贵说:“妙啊。”宝财苦笑:“白日做梦。别想啦,想破头也想不出。”
三人合计来,合计去,没合计出个七六五四三二一,决定不理了,喝酒。元宝推推木生:“你行不行啊,等会儿,能走不?”木生说:“没事,过会儿就好了。”富贵又要写酒,木生拦住。宝财问:“考得咋样?”木生摇摇头。宝财安慰说:“没事,今年不行,明年再来。”木生摇头说:“行就行,不行拉倒,决不复读。”宝财又问:“有啥打算?”木生说:“等放榜,先在城关找份事做。”宝财说:“挺好。我在城东关,最大的修理店,你稳定了,有空去找我,多个照应呗。”木生说:“中。”
饭毕,几个争着付钱,让宝财抢了先。付了钱,四人摇晃着向林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