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韶欣蕊和冉闵赶到的时候,霍府只余一片灰烬。
在这中原的九州,在这个寒冷的傍晚,以前的霍府再也不复存在了。霍凉,一位誓要马革裹尸、封狼居胥的武将淹没在了滚滚的历史长河之中,再也不会泛起任何的浪花,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了无踪迹。
冉闵转头看了一眼即将淹没在西山的夕阳,暗自呢喃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多好的一首词,昨日还是读书之人,今日便已是书中之人。霍老二马上纵横三十年,虽未能马革裹尸,不过却立有封狼居胥之功,但最后却只换来一句都付笑谈中。武将,大多可悲。”
韶欣蕊面色深沉,不知再想些什么。
冉闵走向废墟,扬起了一把灰烬,呢喃道:“霍老二,一路走好。大哥,就送你到这了。”
北风呼啸,灰烬刚抛入天空便被一阵疾风吹向远方,不知所踪,不知所终。霍凉半生征战,颠沛流离,但却并未换来幸福安稳。
倘若能幸福安稳,谁又愿颠沛流离,短短十四个字,说尽了世间的道理。
冉闵抬起头看向灰败的天空,凉风萧瑟,凄凉三分,两分尘土,一分人情。霍凉的离世不仅警示了冉闵,在以后的岁月里,或许会改变冉闵的许多看法。
霍凉对韶辉最是愚忠,但下场却是韶辉几位义子中最凄惨的一位。斩草除根,灭国株连,就连霍凉的妻儿也未能躲过这个命运。
冉闵突然笑了笑,小声嘀咕道:“霍老二,我冉闵以后的下场无论如何,也一定比你强。我如今已年逾半百,但尚无妻妾,更别提子嗣了。所以说嘛,以后我就算死了,也绝对不用担心连累家眷。”
冉闵和霍凉的关系很奇怪,冉闵和霍凉都是韶辉的义子,但和傅东风不同。冉闵和霍凉都是孤儿,是韶辉一手抚养长大的。虽然他们两人总是什么东西都争,一见面便是互相的冷嘲热否,从小到大,韶诩和傅东风没少当和事佬,但他们之间的感情却很深,这一点傅东风不知道,或许连韶辉也看不透彻。
韶欣蕊突然看向冉闵,神情凝重,“冉大哥,霍二哥是不是早已知晓事情的原委?”
冉闵凄然笑道:“夫人觉得呢?”
韶欣蕊面色有些颓败,摇了摇头,“可能只有我是被蒙在鼓里。”
冉闵微微歪着头看向韶欣蕊,疑惑道:“难道义父给你的信封里没有说吗?”
“父亲只说霍二哥拥兵自重,可能要造反,让我同冉大哥一块前来,劝诫霍二哥,顺便...”
冉闵沉着脸,“顺便什么?”
“顺便控制霍二哥,解了二哥的兵权。”
冉闵仰天笑道:“夫人真是太天真了,霍老二的四万铁浮屠只认霍凉,不认虎符。”
韶欣蕊眉头一紧,“如此一来,二哥的四万铁骑...”
冉闵收起笑意,阴森道:“这个局便是霍老二一手设计的,义父不过是顺水推舟,至于大将军,也无非是乐见其成罢了。大将军要动韶家,义父肯定是首当其冲,霍老二历来愚忠,又怎会眼睁睁看着义父身死,韶家没落。前几日,霍凉便将四万铁骑暂交到我的手上,如今这四万铁骑还在军镇蚍蜉驻扎着。”
韶欣蕊捂着嘴,哽咽道:“既然父亲知道事情原委,为何还要这般做?”
冉闵眯眼道:“不只是义父知道,大将军也知道,连我也是这件事情的参与者,但无论如何,霍老二的下场都不会有任何的改变。这是义父和大将军愿意看到的结果,也是霍老二自己给自己定下的结局,任谁也改变不了。”
韶辉又岂会不知道霍凉的忠心,傅东风又岂会不知道霍凉绝不会反,但韶辉需要霍凉此番来自剪羽翼,破而后立,傅东风则需要此举来削弱韶家的枝叶,杀鸡敬猴,以儆效尤。在危及的生死关头,大多数世人皆是如此,自身利益才是最重要的。世间事,一字以言之,利也。世事的出发点大多是自身的利益,但也有例外。霍凉便是那个例外,便是那个傻瓜。
韶欣蕊的嘴唇已经被自己咬出鲜血,但她却丝毫没有意识到,只是哽咽道:“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二哥也是父亲的义子...二哥戎马半生还未能安享余年,霍恩才八岁...”韶欣蕊直接跪倒在曾经的霍府门前,哭的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冉闵喃喃道:“霍恩,霍恩,知恩图报,好名字啊。”
冉闵独自骑马沿着夕阳的方向走去,夕阳的余辉将冉闵的背影拉得很长。西风瘦马,断肠人却已不在局中。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落日的余辉只余一丝尚未消散,冉闵回过头,借着微弱的余辉看向昨日还灯火辉煌,如今只剩一片废墟的霍府,没有感伤,没有凄凉,有的只是森森的冷意。
冉闵回过头,呢喃道:“欠韶家的我会还的,但你们欠霍老二的,终究有一天,我会亲自拿过来。霍老二,倘若你泉下有知,听到我的这一番话,不用谢我,这是你大哥我欠你的。”
冉闵年逾半百,却仍然为娶妻生子,因为他放不下,放不下韶欣蕊。当年知道韶欣蕊要嫁给傅东风,他真的不甘心,那时的他真想就那样死在战场上,所以他在扬州军镇一待就是三年,这三年他数次深入南蛮腹地,甚至豪言,‘南蛮六夷,敢称兵杖者,必斩之’。那时的他,戾气是那般的重。可将近三十年过去了,时间冲淡了许多事情,淹没了许多情感,也抹去了冉闵身上的戾气,但唯独没有冲淡冉闵放在心里多年的那份感情。
可是如今,冉闵身上的戾气比三十年前更重了,不过却已不再是为了儿女私情。
他还是喜欢韶欣蕊,不过他心中的韶欣蕊却已不是今天站在他面前哽咽的这个韶欣蕊,而是三十年前的那个韶欣蕊。
三十年前的韶欣蕊,天真、温柔、体贴、活泼...在冉闵心中,她拥有一切美好的东西。三十年后的韶欣蕊,岁月让她变得更加动人,高贵优雅的气质,也是三十年前的韶欣蕊绝对不拥有的。但她却已不再是冉闵当年的小妹了,而是冉闵口中不带有任何情感的将军夫人。这些变化,不仅仅是身份的改变。倘若只是身份的改变,也不可能让冉闵魂牵梦萦将近三十载,也不可能让冉闵现在还是孤身一人。
三十年时间,能改变一个人太多。冉闵凄然笑道,“或许,我们之中只有霍老二没变吧。恩,不对,小妹,你也没变,一直在我心中。”
蓦然回首,便会发现人的一生一世是那么的短暂,当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应该不顾一切地去追求。因为生命随时可能会终止,而心中所爱的人,也可能会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变化,当时间的暴风来临,任谁也无法预知生命会在何时结束,而一生所爱的人又会在何时变得陌生。
霍凉,霍凉,他的结局是悲凉的,但他却没有丝毫的不甘心。这一方天地,他曾经来过;这四方棋局,他曾经战斗过;这天地山川,他曾经感恩过;这万丈乱世,他不在乎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