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艺上,樱花作为装饰纹样登场,比文学更迟些。尤其在染织方面,纹样活动,始于飞鸟、奈良时代。
当时,文化向中国一边倒,染织技术和纹样,都追求中国样式,把中国纹样,原封不动地拿来使用,而日本人自发的感性特征,却消失了。
那时的饰物上,常有鸟啄花的图样,日文读作“花食鸟”,不仅花被想象、理想化了,而且鸟亦如此,都形似长尾鸟和鹦鹉,在现实中很难见到。
其实,日本人不太喜欢用这样的抽象来简化事物,他们不擅此道。而这恰恰就是中国纹样的特征,以象征主义的抽象表现形式,来行道德和政治教化功能——“文而化之”,从而简化、抽象化、样式化了美的具体的存在形式。
以树和花为例,其审美之眼,往往大而化之,忽略眼前的具象,而去求其理想象。如梅兰竹菊之四君子、松竹梅之岁寒三友,以及象征富贵的牡丹、芙蓉和被视为瑞木的梧桐等,花草树木皆被赋予了道德意义,道德评价主宰审美。
总之,中国样式的真善美,乃是知性活动和审美活动,跟着道德观念走。而日本人之于樱花,则渐渐摆脱了中国样式的影响,扬弃了善的理念,而完全基于樱的审美特征:五分开、七分开、满开、花吹雪、叶樱及红叶等。
樱之美者,在于具体入微的细节,细节随四时变化,而呈现美的特色,欲以不同的情绪,来描绘樱的细节变化,就要走出中国样式,与实物进行比较。
中国样式的理想象,以永恒为目的,却被渴望美的日本人放弃了。因为在自然里,美很具体,无须永恒,当下即是。日本人重视眼前,关怀身边,以短暂的审美体验,代替对永恒的期盼,瞬时的美感,活泼而自然。
到了平安时代,日本民族精神,从中国文化的束缚中松动了。天皇集权,本音抬头,这一点,在审美活动中,当然也要有所表现,还以“花食鸟”纹为例,纹样几乎抹拭去了所有中国要素,变成了写实的花鸟。
牡丹、仙鹤、鹦鹉都是写实的,连鹤叼着松枝的松食鹤纹也出现了,这是空前的,鹤摆脱了中国文化赋予的理想象,回归自然,而自由化了。
作为植物纹样的花叶,藤、梅、牡丹、小松枝、龙胆、小葵等,虽然幼稚,却也在如实地表现自己,而非作为道德观念的喻体,逃避善,而趋于美。
一度被中国文化封闭着的日本人的形而下的感性意识开放了,很快就完成了工艺纹样和自然对象的同位,形成了向自然原型靠拢的“纹风”。
近世,自由表现的植物纹样,题材更多,花枝招展,很跑火。然而樱花默默。樱之美,乃泛美,具有普世性,而个性反而沉默,要具象地表现起来,非常难,清少纳言在《枕草子》[1]里,曾指出了这一点。
写实的樱,多用于装饰方面,展示超越其个性的泛美的构筑。在安土桃山文化[2]里,桃山人确信满足其审美要求的是花瓣,在表现形式上,用了俯瞰性的观察方法,尤其在“唐织”上看到的樱花,自由而快适。
江户时代,名所旧迹的樱花,大都取材于《源氏物语》和《伊势物语》,而有叙事性的倾向,带来了纹样风格的变化,不再观察一花一叶,而是着眼于樱树全体,有花有叶,有干有枝,荣枯随时,宛如叙事,有头有尾,好似物语。
樱花之拂晓,樱花之迟暮,在何时何日?此一根,彼一株,叶下,残留小花,花质淡泊、素朴,透出一点儿原野美。至美,非关园艺,何况工艺?
园艺樱,工艺樱,都失去了樱的原野美。万叶人稀罕山樱,走在山上,山里的樱花,与她不期而遇,于是拍手称快,野一朵,野一茎,野得美哉!
野樱一开,灵魂就已通电,在全身心点亮了明灯。
[1]《枕草子》:日本平安时代女作家清少纳言的散文集。“清少纳言”是她宫中供职的名称。内容主要是对日常生活的观察和随想。断片式的寥寥数语,文字清淡而有意趣。中文译本以周作人的译本流传最广、评价最高。
[2]安土桃山文化:16世纪后半叶,以织田、丰臣政权为核心命名的文化概念,前后历经约半个世纪。安土,指信长政治中心安土城;桃山,指秀吉政治中心桃山城。此期间的文化之梦,是以人间为中心、现世为底色,接受葡萄牙“南蛮”文化,向往京都,意欲统一天下。